何东:我父亲是中华书局的,很小就让我们背《出师表》。
易中天:童子功。
何东:对,练童子功。然后让一本一本地读《古代汉语》,再给一本《古文观止》让背。多难背的东西啊,全背下来了。然后突然有一天翻《史记》的时候懂了。再看《离骚》,很多字不认识,但是能感觉到那种气派了。
易中天:对,我们读这些经典,不要求一定懂,有时候甚至就是一种感觉,感觉到古人是怎么说话的,有一个印象就够了。比如我上小学就接触到《论语》了,看得懂吗?看不懂的。只是有一个印象,“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傻乎乎地记住了。半个世纪以后再来做这个“先秦诸子,百家争鸣”的节目,重新读我还是有新的收获,才发现哪怕十年前、五年前我的理解都是不对的,所以不要指望一次达标。我觉得真的没有必要,就是有一个印象、一个概念、一种感觉,留在心里面就够了。
何东:我听你讲《百家讲坛》,从没有觉得是在上课,先是在听故事,那个道理是不知不觉地来的。那么当教师的人,要不教学生死读书,是不是最好也得有点内心的体验和实际的阅历呢?
易中天:看什么学科,这个不能一概而论,讲数学恐怕不一定要吧,自然科学方面需不需要我不清楚。但是人文学科,我觉得必须有阅历。但最重要的还不在于经历和阅历,而在于一种体验能力。
何东:内心体验能力。
易中天:对。这种体验能力特别强的人,他哪怕很年轻,阅历不多,但是他随时都在观察,随时都有感觉,他哪怕读一些小说都能获得体验,他能够和古人对话。否则要按照刚才这个逻辑,那是越老[的教师]就越能讲清楚了,但是也有人活一辈子恐怕也没活明白,他白过了,一路上的好风景他没仔细琢磨,回到家里照样推碾子拉磨,推了拉了一辈子,他的体验就是推碾子拉磨。但是有些人他哪怕就是这么一瞥,他就有一个感觉,一个体验,这都是他的人生的财富。关键在这儿。 所有文史哲研究必须先过先秦关
何东:学界一直有一种观点,好像研究中国的历史,无论到哪一朝、哪一代,都必须要过先秦这一关,为什么这样?是不是像你在《百家讲坛》里面讲的,先秦就是这个民族的根?
易中天:根,是的。而且我认为,中华文化的主体和基础部分,就是周代奠定的,然后在春秋战国爆发了“先秦诸子,百家争鸣”三百多年,他们把有关的问题,该讨论的已经全都讨论了,所以从哲学史的角度来讲,必须过先秦关。
从文学史的角度讲,先秦有《诗经》、《楚辞》,这些也是我们文学艺术的源头,也必须过先秦关。从中国整个文明史来看,有史书记载的、比较靠得住的历史,也是从先秦开始的,所以文史哲都必须过先秦关。
而且过先秦关还有一个好处,因为我们还有一个古汉语的问题,如果先秦的典籍能够读懂,那么往后读就很轻松了,因为上了一个很高的门槛。等于你高难度动作会做了以后,做那些不太高难度的动作就比较轻松了,所以我们“文史哲”的这个学术界一般都主张过先秦关。
何东:有人让我一定问问易中天先生,说现在很多人都可以上网、写博客、发表东西、讨论自己的看法,也可以争论不休;手段这么通达了,为什么就出不来先秦那样的学问家?
往大里说,公元前800年到公元前200年之间,人类文明实现了很大的突破,古希腊、古印度、以色列和中国都出了一批思想家,而且基本奠定了人类精神文明的初始水平,那为什么后边2000多年以来,就没有再出现这么一个时期?
易中天:这就是雅斯贝尔斯说的“轴心时代”嘛。不但是时间相同,纬度也相同,基本上是北纬45度上下,在东方、西方同时出现了很多伟大的思想家,古希腊的毕达哥拉斯、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以色列的众先知,印度的释迦牟尼,中国的老子、孔子等等同时出现在这个时候,然后就把整个人类思想文明的基础给奠定了。[之后没再出现这样的时期]可能有多方面的原因,我觉得其中一个可以用马克思的观点来解释。马克思在谈到为什么古希腊文明是整个西方文明的宝库,为什么古希腊文明在某种意义上成为了人类不可企及的高峰时提到过一个观点,说一个人在他由童年发展到最成熟的时期,难道不会展现出永恒的魅力吗?这就是说我们的先秦,还有古希腊的雅典时期[的成就],是一个民族青春时期的思想迸发,这个我们再也回不去了,所以我们也就不可能再有那样的成就了,这是一种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