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江上苇《迷惘的诸侯》序
今天的人提到军阀,想到的往往是封建、保守、落后、割据、蛮横,是裙带作风、妻妾成群和不谙天下大势。如果说,传承“高贵”、问鼎中原的北洋军阀,因其所处的位置,还能多少得到一些客观、公正的评价,那么僻处一隅的西南军阀,则只给人留下护国战争、顺泸起义、出川抗战、五华兵变和西康—昆明起义等一堆突兀的碎片,和几十年你不死我也不活、没完没了的混战。
谁会想到这群如泥潭里厮咬野猪般的武夫,竟几乎清一色的“科班出身”?蔡锷、唐继尧留日士官生出身,龙云、卢汉等滇系将领多出于号称“西南军事圣殿”的云南讲武堂。川军将领中,熊克武、刘存厚是留日系,刘湘、潘文华、杨森、唐世遵是速成系,刘文辉、田颂尧是保定系。黔军总司令王文华则是投笔从戎的师范研究生、历史爱好者。
如果以出身论人生,他们绝不该沉沦于割据、混战的泥潭,而应投身时代,有理想、有作为。事实上,这些后来的军阀在其入世之初,的确充满着理想主义、乃至浪漫主义的朝气:蔡锷与梁启超等大学者往还,鼓吹“军国民主义”,主张提高全民族素质;熊克武、王文华、杨森、田颂尧等参加同盟会,为推翻帝制前仆后继;王文华倡办“少年贵州会”,主张革绝暮气,重振黔风……
他们不仅这样想过,也的确曾这样尝试过。地处偏僻的云南曾以“新学”著称,有完善的新式军校教育、自给自足的现代兵工厂,和令人耳目一新的市政建设;四川刘文辉等的辖区,新式学校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学校往往修得比县衙更气派;“地无三尺平”的贵州,出现了近代工业、近代体育和五花八门的学会。曾有那么几个节点,西南被视作黑暗中的一盏希望灯火:重九枪声,护国呐喊,乃至后来改变中国颜色的国民政府北伐,西南都扮演过倡先声者的角色。
然而这些意气风发、志向高远的士官生、军校生一旦手握兵权、开府控地,很快便泯然乎一众军阀,甚至比一众军阀更不堪。曾经的同盟会员田颂尧、杨森当初高喊民主、共和,提倡新风气、新气象,最后却变成画地为牢、金屋藏娇的山大王、土皇帝。书生出身的刘湘、举人出身的刘存厚曾崇尚气节,当政后却向背不定,朝秦暮楚,刘存厚还落下个“刘厚脸”的恶名。至于号称“开风气之先”的云南,从唐继尧到龙云等四军长,再到卢汉等四师长,初起事时无不高喊为国为民、革除弊政,一旦当权,却仍然回到以裙带治政、治军的军阀老路上去。打着为国为民、出身多半清白的西南军阀,收起苛捐杂税来,却往往比“生下来就是军阀”的北洋系更狠。
事实上,这种蜕变非惟西南,在全国范围内都普遍存在,如积极投身二次革命、曾倡导“湖南自治”的赵恒惕,在新疆推行新政的杨增新,甚至被讥讽为“经典军阀”的阎锡山,都曾从言论、乃至行动上,走在时代的前面,但久而久之,他们便同样泯乎众人,甚至比那些“野出身”的军阀更加不堪。
20世纪前半叶的中国,是丛林法则横行的社会达尔文主义之经典模型——理想、道德、志向,都不得不让位于生存自保。四川军阀们尝过罗佩金主川“大云南主义”的恶果,云南军阀们也看过蔡锷让权、唐继尧恋栈的正反例子,而理想主义色彩最浓厚的王文华,最终却落得凄凉下场。纷至沓来的前车之鉴让善于学习的西南诸侯们猛省:理想可以谈,也可以做,但若保不住地盘,一切都是虚话。
当现实过于强大时,理想是脆弱的,个人更是无力抵抗命运的捉弄。远离政治中心和矛盾焦点的西南诸侯在这种日复一日、没完没了的自保和图人中,逐渐销磨了昔日的敏锐与志向,变得患得患失、斤斤计较、目光短浅、得过且过,为保住地盘和实力无所不用其极。他们中虽有个别人终究重归于理想主义,但这也只不过是大权旁落且复兴无望、无可奈何下的角色回归。哪怕还有一线重返泥潭的希望,他们仍宁可变回昨日之山大王,也决不愿重做前日之士大夫——唐继尧、杨森,都是典型的例子。
任何一个时代的命运,都是由无数个人命运汇流而成,研究西南军阀们从理想到现实的步步滑落,有助于今天的人们去体味历史的无情、前人的无奈,去认真思考自己在理想与现实间的定位。
我与本书作者江上苇认识已近十年,当年的他,意气风发,是个天不怕地不怕,说好听点儿充满朝气,说不好听点儿就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人。岁月磨砺,如今他已在近现代军事史研究领域开辟了一方天地。
然而写书和做研究是两码事。正如理想和现实往往充满了痛苦的冲突与矛盾一般,唐继尧、刘文辉们当年徘徊于理想与现实间的痛苦,作者和我也同样时刻需要去思索、去面对。生活的压力,生命的尊严,理想的崇高,现实的无情,林林总总,交织缠扰。当月黑灯高,笔下西南诸侯们你方唱罢我登场之际,看看书稿,再看看自己,是否会自嘲地发出一声苦笑?
当理想遭逢现实时,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答案。当所有答案交织在一起时,便是今日之现实、明日之历史。古今中外,大抵如此。
陶短房
庚寅二月十六北美列治文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