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子里面其实是他做的各种记录、往来的信件和他写的日记,记载着他和她的过往、孩子们的童年趣事,似水流年,他无一例外地都把这些生活的细节记在了这本日记里。日记里记载着每一个孩子的出生日期、姓名、体重,他们得麻疹、出水痘的年龄,得腮腺炎、摔断腿,以及最后病愈的时间。年复一年。还有庄稼播种的日子,年复一年。播种的日子,丰收的时节;庄稼的产量、价格、净重;母牛的名字,喂养的过程;小牛出生的时间,小牛的名字;小树的播种时间,发芽的时间,出售的时间;干旱、冰雹发生的时间;家庭的盈利和亏损的金额;等等;年复一年。他的信件、日记以及各种记录就像相册一样有秩序地摆放着,这些物品上都标有不同的单词,千奇百怪。然而,从没有一个人打开过他的抽屉,问问里面到底放着什么。
他听到门“砰”的一声关上了,他拧了拧身子,用那条正常的腿支撑了一会儿,朝房子望去。尼丽正大步流星地穿过院子,她的双臂夸张地摆动着,仿佛一个得意扬扬的游泳健将在展示专业动作。他想,尼丽已经让女儿们按照她的意愿干完了活。确切地说,尼丽在对她们发号施令。这种满足感从她走路的姿态、从她高挑笔直的身躯、从她那被修饰过的黑色肌肤的脸上透射了出来。尼丽负责打扫卫生的工作,他的女儿们根本没法阻止她。
尼丽穿过马路,沿着栽着核桃树的果园旁的小径走过去,在核桃林旁停住了。尼丽把大半生精力花在了这片土地上,在她60岁生日的时候,尼丽曾对天发誓永不再踏入这片果园半步。
“就算是上帝让我去,我也不干!”尼丽曾经坚决地这样表态。
“到屋子里来,吃点东西!”尼丽用她那尖锐高亢的声音喊道。他朝她挥了挥手,点了点头。
“以后不要去锄那些杂草了!”尼丽用一种命令的语气对他说,“对于像你我这样的老家伙来说,外面实在是太热了。您最好待在家里,哪儿也不要去,免得出什么事。哦,上帝!您要是出了什么事的话,尼丽可抬不动您!”
他挥了挥手,小心地转过身,向那片已经被整理过的草地走去。尼丽双臂交叉站在那儿,注视着他的动作。她语速飞快地说着什么(他猜应该是在责怪他),但是他听不清她说的内容。他也知道和尼丽争辩毫无意义。她会凭借她那一口高亢的嗓音耍逗他,直到他投降为止。天气太热了,他显得疲惫不堪。尼丽看着他直到他在核桃林里走完了一圈,然后才走到了卡车旁边说,“要不要帮忙?”她高声问他。
“不用。”他答道。
“我的老天爷,我发誓您肯定会因那辆卡车而出事的。”尼丽埋怨道,她厌恶地摇摇头,大步返回屋里。
他拿起拐杖,放到座位底下,然后拉开门把手,小心地坐到驾驶座上。没人相信他会开车,他没有驾照,不过他不在乎。这辆卡车是一份巨大的财产——老旧,因为掉漆而露出了里面的金属,金属片上锈迹斑斑。这辆车的发动机总是发出巨大的轰鸣声,车的零件相互碰撞着,车挡也松了。
“爸爸,您用的是什么车挡啊?”儿女们经常忍不住问。
“我也不知道,能扳动的就行。”他永远都是这样回答。
这辆卡车发动的时候就像一只动物在不断地痉挛一样,抖个不停。但是,这毕竟是属于他的卡车,他的。他可以不用再走路去地里,车子可以载着他,如同两个无精打采的老家伙彼此可以惺惺相惜。让那些人去窃笑吧,让那些人带着同情摇头吧!这是他的车,他也非常喜欢这辆车。当然,他的那些孙儿们也很喜欢这辆卡车,他们经常吵着让他用车载着他们去玩。
他没察看屋子也没问女儿们堆放在走廊旁边的那些盒子到哪儿去了,他进了厨房,坐在餐桌旁边。尼丽、劳丝和凯莉正在那儿擦洗银器,爱玛和凯特在清扫厨柜,把盆盆罐罐放到台子上。
“尼丽给您做了份牡蛎汤。”尼丽骄傲地向他宣称,她知道他喜欢喝这种汤,“凯莉,你去,给你爸盛碗汤。”尼丽指挥道。
凯莉从椅子上起身,为他舀了碗汤,放在他的面前。
“亲爱的,你刚才起身的时候应该再给你爸爸倒杯水的,”尼丽补了一句,“你知道你爸喜欢用餐时在饭桌上放杯水。”
凯莉按她说的做了。他慢慢地喝着汤,汤很热很浓,是他喜欢的味道。他听着尼丽用她那尖锐而夸张的嗓音唧唧喳喳地讲述儿女们孩提时期的那些可笑的事情——打架、哭闹、逃学、扮鬼吓人等等。他的女儿们礼貌地听,礼貌地点头,脸上挂着勉强的笑。他想她们肯定对尼丽这样滔滔不绝不满,因为尼丽在这么严肃的场合却显得一点都不严肃。
“噢,我的老天爷,凯莉是你们当中最让人头疼的一个。她总是跑来对我说,‘尼丽,妈妈又打我了,可是我什么也没做啊!’然后宣称自己要离家出走。”
“尼丽,我没那么做。”
“噢,我的老天爷,甜心,你确实是这么说的。记得有一次,你让尼丽帮你包好一些巧克力糖果饼干,准备离家出走时带上。结果你在草地上边走边吃,太阳下山的时候你就跑回家来了,大叫肚子饿。”
“我不记得了,尼丽。”
“甜心,你就是个小捣蛋鬼。不像保罗,他小时候是个人见人爱的小乖乖,总是跑来帮我的忙。保罗唯一出过的事就是有一次在镇上走丢了,当时你们的妈妈带着所有的孩子,老天,她带着那么多孩子,大老远地赶回家,单单忘了保罗。后来发现少了保罗,赶紧回去找他,你们可怜的妈妈都急得快发疯了,她担心保罗的安危,总在念叨说保罗铁定是被人拐了。他们终于在傍晚找到了保罗。老天,他是个好孩子,难怪他后来当了牧师。”
他记得那一天,她大声地哭泣,为他们的好儿子失踪了而悲伤不已。长子已经离开了他们,她从没忘记过丧子之痛。
往事历历在目,尼丽的声音如同受惊的鸟儿一般。她坐在桌尾,靠近窗户,她瘦弱的身体紧靠着椅背,身体微微颤抖,长长的手指伸展开,手在身前不住地摆动。医生曾告诉尼丽,她患有神经系统方面的疾病,情绪激动的时候会发不出声,无法表达自己。医生针对她的病情给她开了药,她总是把药揣在口袋里,仿佛是个小奖品。然而,当她激动或者发脾气的时候,药就会失效,她的手就会不住地发抖。但她学会发病的时候控制住自己,将手放在脸颊和前臂上,那种动作就像一个苦恼和忧愁的修女。现在,和已逝朋友的女儿在一起,尼丽又一次变得激动。她又一次在她们中间,又一次回想往事,又一次觉得自己异常重要。
“老天啊,我们把孩子拉扯大了,这真是个奇迹,对吗,山姆先生?”
“我想是的。”他说,他喜欢尼丽。尼丽帮忙带大了两个最大的孩子,爱玛和托马斯,她对他们异乎寻常地严厉,比如“我马上要切电源,不准凑上去”;有时也会很偏袒他俩,尼丽会对他们说“甜心,尼丽比任何人都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