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丽伤心起来总是号啕大哭,“可怜的老尼丽,可怜的老尼丽,你没有什么做不了,没有什么不知道的,可孩子们还是没在你的身边。可怜的老尼丽。”然后,这些孩子们——他的孩子,就会跑过去紧紧地抱住尼丽,哀求她,让她不要看上去这么可怜。当孩子们还小的时候,尼丽就喜欢这样说,等到儿女们都已长大成人,尼丽还是这样说。有一次,一位访客带着酸酸的语气问凯特,尼丽是否属于这个家庭,凯特天真地答道:“不,我们属于尼丽。”
“尼丽,你要吃点什么?”他问道。
“我早上喝了点燕麦粥,山姆先生,”尼丽伤心地说,“我肚子里再也装不下更多的燕麦粥了,阿里一会儿就会来接我,我等下还要去帮他做饭。”
“阿里怎么样?”凯莉问道。
“他很好,甜心。阿里是个好孩子,不过他有的时候也会跑去坏人堆里混,就是金迈桥的那群可怜的白人男孩子。他们的头发是我见过最难看的。白色的,还有染成各种彩色的,蓬乱不堪。他们经常偷窃和买卖走私酒。阿里不和他们在一起,他就会很乖。他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很老实,老天爷,那些孙儿们不知道可怜的老尼丽不能像过去那样了。他们要自力更生了,我也不好说什么。我该做的所有的事情就是站在炉子旁边做饭。”
“为什么你不尝尝我们准备的午饭三明治?”爱玛说道,“还剩很多,我们吃不了那么多。”
爱玛是儿女们当中最年长的,但尼丽从没夸奖过她,因此爱玛是唯一一个让尼丽感到不自在的人。
“甜心,我没法儿吃。我不能把我这儿孩子的食物再喂到别的孩子嘴里。”
“没事的。”爱玛平静地说。
“尼丽,我们知道你不会从我们这儿带走那些吃的,”凯莉说道,“可我们做了很多,已经绰绰有余了,临走我们会打包让你带走。”
“好吧,甜心,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尼丽答道,她的声音渐渐低缓下来,透着倦意,“我不能和我的孩子们争辩,这会让尼丽没法站在炉子旁。我想我已经做得够久的了,和你们这些孩子待得太久了。哦,老天爷,我爱你们,孩子们,我也爱你们的妈妈,无论是白人还是其他人种,她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
当阿里到的时候,尼丽还在说个不停,她滔滔不绝地发号施令,凯莉跟在她身后,一路进来。阿里要开车走了,尼丽仍不忘把车窗摇下来嘱咐一番。
厨房里,几个女儿木然地站着,面面相觑。尼丽的声音恍若一阵刺耳的铃声,萦绕在房里,不断回响。“怎么回事?”他有些恼怒地问道,“尼丽不让你们说话了吗?”
“爸爸,我头痛。”
“她整个上午都在喋喋不休,一分钟都没停过。”
“我发誓,她一直都在指挥,让我们听她的,而且永远不会停下来。”
“嗯,我猜她在这逗留这么久,是要让我们感觉她属于这儿。”
“不要忘了,当家里住着我们这么多人的时候,尼丽帮了你们的妈妈多少忙啊。”
“当然记得,她确实帮了妈妈很多,她也很爱妈妈,妈妈也爱她。”
“可是有人付给她钱了吗?”他问道。
“没有,”爱玛答道,“我给了,但是她说她什么都不要,只是想来这儿帮帮忙。她说比起妈妈对她的恩情,她做的这些事微不足道。”爱玛在他身旁坐下,说道,“爸爸,尼丽想来这儿帮忙这件事,您要留点神。她会坚持这样做,特别是近期这段日子。”
“没事的,”他说,“她做不了太多,我也不需要她做太多。”
“我们只是想让您知道她来您这没有必要,”爱玛柔声道,“因为有我们大家在这儿陪您就够了。我知道有些人住得比较远,但是凯特和凯莉就在附近,剩下的人可以安排好时间。我们也能帮忙。”
他点了点头,呆呆地看着面前喝完了汤的空碗,把玩着碗里的汤勺。他知道女儿们不会相信他能独自生活,他们不相信这么大年纪的人可以做到,女儿们害怕他出事。
“您吃药了吗?”凯莉问道。
“我一会儿就吃。”他说,感觉到女儿们正在向他靠拢,陪侍他。忽然,死去的祖父那羊皮纸一样桔黄又倦怠的脸在他的脑海中闪过。
“您不会就着这么烫的水喝吧?”爱玛问道。
“可能晚点,等凉了再说。”
“爸爸,如果您还是维持现状,会让我们担心死的,”凯特焦急地说道,“您要答应我们,不要沉浸在消极情绪里难以自拔。”
他看着他的女儿。凯特就住在核桃林附近,当他在核桃林里干活的时候,他可以看见凯特站在自家的客厅里,望着他。他说,“嗯,我想你不用担心,我知道哪些是力所能及的,哪些是我做不了的。如果你非要为我担心,那是你的事。”
女儿们一言不发,安静地从他身边一一撤走。
他在床上听不到女儿们的声音,他知道她们有意保持安静,等他吃完药后再来哄他歇息。屋里静得出奇,比他以往感受过的寂静还要无声。有时,房子会和他低语,墙壁、地板、天花板都会发出声音——但是现在,一切都鸦雀无声。他想:这就是孩子们离开后的样子。一切都那么安静,鸦雀无声。这间屋子曾经回荡着那么多声音——令人头晕的躁热声、尖叫声、生气的咒骂声、拥挤的吵闹声。然而,如今只剩下他一人独自品味往日的点滴声响。
他搓了搓伤腿,感到药片的威力正缓缓地流过身体,灼热地刺激着皮肤。他侧着身体,抬起头,望着窗外。院子的角落里,推着苜褐色的小麦,在那片未开垦的地里,他看见一团白光,低低地掠过地面。他用枕头垫着脑袋,合上双眼。药效已经到达了脖颈,它正流动着,仿佛一团蒸气冲进大脑后覆盖住前额,他终于睡着了。
又是一个星期,总有人在他身边陪着——劳丝和泰博会从南卡罗来纳州赶来,保罗和布兰达会被安排值一周,山姆和米兰达的安排是每周三天,住在附近的凯特和凯莉每天都来了又走,她们会带些吃的过来看他。孩子们彼此之间的交班都非常及时,就像事先安排好的一样,如同赛跑的人在各自的跑道里各就各位,如此这般透明又周密的计划把他逗乐了。
“哦,我不知道你在这儿。”
“没多长时间,我马上要走了。”
“你就不能再多待一会儿?”
“我倒宁愿多待一会儿,但是我马上得走。爸爸您看上去不错,您不觉得吗?是的,爸爸,您看上去很好。”
“是的,他看上去真的不错,一会儿见你?”
“当然,我马上还要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