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在海口(16)

现实即弯路 作者:邹波


话越来越少,作家是这样吧,每次社交到最后都陷入孤独,觉得自己处境荒唐,而我这个沉闷的年轻人若出现在他的小说里,会是如何荒唐的形象。在湖南乡村,人们叫他“韩爹”,修路的时候,当着他的面,谈论以后应该把他埋在哪里,谈论时农民看起来比他更冷峻,更像作家,而不是别人印象里的憨厚的观察对象。这使我看到中国小说中中国人物未来更强烈的征兆,他的卑微,身陷其中才能觉察任何事的任何尴尬,小说写世间万物的不体面,无奈,小说家的中立,但是,越熟悉一个东西越卑微,越陌生越超越。

“乡下可有城里的年轻人来?”

“曾有两个公派志愿者,一男一女,某种前途的承诺,不是真正自愿,来这里,不知能做什么,来问我,我想来想去说:‘你们不成就在这里读点书吧……’”

他半年没有回海口,反复等它重新变陌生,再回来,回来主要是应酬,这人口稀疏的城市半年变化也很大,更多的烂尾楼被激活,房价缓慢增长,交通规则也变得更复杂了,“那蓝色的标记是什么”,“只是一种颜色”……这个岛屿,他虽然呆了好多年,但是仍然不了解,晚上还有一个本地文化人的聚会,邀请他去参加,他还在问孔见:“我又听不懂海南话了,怎么办?”——“我喜欢这样半生不熟的生活。”

吃饭时有许多家常话,让我觉得这些作家只是普通人中的杰出者,是中国评书和演义中突然出现并长久坚持腔调的悲剧作家。“中国肯定也会出现那样的文学,在评书话本的对立面,某种崇高吧,是可以实现的假说。”

深夜我已急欲过海,是我自己古怪的孤独感,告别,握手,下意识的一个敬礼,告别一个岛中的小作协。

当年10万人才下海南,现在只剩6000人,他们几个就在这6000人之中——“人才”这个称谓也就是外来者的意思,“你是人才吧,从哪里来”——这个称谓也逐渐消失,剩下的只有卑微如严敬那样的迁徙,愤怒的葡萄,临别时,我很奇怪地说了半句:“这么多年……”我是想说,《马桥词典》的语言和形式,当年,确实使我对中国乡土文学中的新智慧产生了兴趣。韩少功不是引领感情的作家,但他能用语言思考,并始终想让中国作家的头脑充实起来,文学建立自己的国家、教堂和军队。这仍然没有实现。

离别时我的心略微抖动,当年是在派出所偷闲读韩少功的书,包括他翻译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都是父辈的作家,他须发已白。我们的年代相隔也并不遥远,读过的书、经历过的事情也仍有重合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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