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在海口(18)

现实即弯路 作者:邹波


看不见大海,舷窗遥远而黑暗,但看见车外水手和船舱的内部。没有颠簸,今夜连海床也非常稳定。列车员下车,点烟,和水手交谈,自己也变成了水手的姿势,叉着腰,卷着裤腿,潮湿的裤腿。我记得上火车的时候,车票在车外就提前换成了小牌牌,列车员说:“要过海了,要过海了,我还有很多事要忙。”但现在他悠闲得像个捕鲸者。大海的标志——一只小玛瑙一样的海苍蝇,飞进车厢。通体晶莹。

船上,火车的上铺,最闷热的窒息时刻开始了,我开始在想,我上一次这样窒息是什么时候,什么样子,更无形的上一次,象征的心情,多少年前,失恋、高原反应、前途暗淡还是思维阻塞……这次是实在地发生了。猪笼。杀人游戏竟然又开始了,老人们却更加兴奋了,杀这个,杀那个,把铺位敲得咚咚响,磕瓜子,这个旅行团的铺位包围了我们,而那个女子就在我的下铺。疲倦的女导游更疲倦了,手机映出蓝色面孔,趁着老人们更加忘乎所以地玩耍,在黑暗中,她独自睡去。半个小时以后,又有人开始喊:“靓女,靓女,起来,起来……”她已不省人事。

过海据说只有一小时,我印象却是一直到我睡着,闷热、窒息、老人的聒噪、嗑瓜子声就是那样渐渐消失的,第二天醒来已是肇庆,广东的青山和香火,村落老远就能看见旗帜一样的宗庙,犹如南方家族中基因突变产生的高大清瘦、双臂修长的才子,大夫第,生祠,鱼塘和水田,塘底的矿,有人从水中捞煤,沥青中的水鬼,生锈的楼房,农妇半人在田里,戴眼镜的黑皮妇人,背上孩子从稻田中露出一个脑袋,“中国最好的季节啊,南国也是秋天……”,窗外的货车车皮上用粉笔写着端庄的楷书:“剑外忽传收蓟北……”,标语:“不准在铁路上行走,卧轨,喧哗”——针对诗人;标语:“火从心头起,灾靠小心防”——铁轨卧遍心之火。车厢尽头有广东话在交谈,男人接着开始念一个广告:“修身,致美,求……真”(“真”的发音如“增”,很庄重,如“锃锃”的钟的余音)。一个黑龙江采购员有着丰富的历史政治知识,谈到清朝末年满人效法英国的贵族制度,改造自己的纨绔子弟,还谈到民进党的乡土政策和他们真正的人数,是壮大还是在萎缩……列车始终有许多货郎来回穿梭,包括过海时黑暗闷热的几个小时,他们打着手电,卖越南三宝,穿着铁路制服,这趟漫长的南北列车,似乎被一个伪善的生意人完全接管了。我讨厌一个列车员对着一个婴儿兜售彩珠笔的场面,刺花了她的眼睛。由此我觉得车上将没有人主持正义,任商贩横行。一个小说构思的缺口。在过道里充电,继续读着《克里希那穆提自传》,他一生无所事事,只想和人性的弱点交谈,但有一天面临森林中的老虎,他也很镇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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