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县重点高中在全县要提前二三个月招生,班主任帮我报了名。考试前一天,由老师带着十三人一行坐长长的三十分钟的汽车奔赴县城,这是第一次离开我的村镇。当晚住在一家招待所,这是我第一次住在不属于自己的床上,一切很奇妙。好像还有重点高中的一位老师来看望我的班主任,他推荐我们呵:看,我给你带来的孩子多好,多嫩,掐一把还冒白水呢!
考的第一门是语文,第二门数学。数学考试里,有好多自己本来格外熟悉的题目,却楞憋不出来,我搞得好像一团糟。也算自暴自弃,最后一门化学考试,我在原子量的混合运算中睡着了。
成绩揭晓,我差五分落榜。这次,父亲也没有责怪我,因为我是学校应届学生中成绩最好的。也许将不再上学了,父亲的脸没有表情,也没有任何话要告诉我。我自己也没有任何表情或辩解,只是突然发现蝉不叫了,四周所有声音都似乎消失了,自己依然趟着昏蒙蒙的黑团团不断移动的河,吃饭、上学、干活、睡觉,连梦都昏蒙蒙地飘来飘去。
堂婶做父亲的工作,我报考我们县城稍次一点的高中了。离中考仍有一个多月,这一个多月始终像搅和泥沼的猪,在昏蒙蒙的河里游泳。老师重点培养考中专的学生,我以全班最矮的身体,坐在最后一排离门最远的角落,半睡半醒之间,一直不曾摸过课本。
临中考,堂婶的丈夫、我的二叔告诉我:弄了一个名额,木木接着考重点高中吧。县城的重点高中原来分两拨招生,一拨提前考(我已落榜),一拨照顾县城周围的兄弟学校,好像我冒名于河南中学。
那一年,河南中学考取县重点河堰中学的有四个学生,全是我在镇初中的同学,他们而后在河堰中学的成绩都相当不错,结果都进入著名的学府:东南大、哈工大,好像另一位是清华。据说,河南中学后来对我们镇初中的冒名学生名额基本放开了,平等互利、共同发展吧。
中考前一个多月就完全没有付出什么,也没有任何心思,考后也没有任何心思,我只是做活更主动了,父母亲便没什么好说。
有一天,堂婶告诉我的父亲:木木考取了河堰中学,但要交三百块钱。也许是愤怒,也许是无谓,也许是高傲:"考取,上;考不取,散!我一分也没有!"堂婶狠狠地吵了我父亲一顿,但父亲再没别的话。晚上,堂婶笑着告诉我和我母亲:木木考上了;一旦提起我父亲,她仍有些不平。
开学的时候,父亲不能一子儿不出的:119块半,100块是学费(期末结余40多元),19块半是我一个月的生活费,还有15斤大米,一摞香喷喷的纯小麦煎饼。姐姐将我送到一里多远的镇车站,我离开了生我养我的村庄。此后,准时地一个月回家一次,为了19块半,15斤大米,一摞母亲连夜烙的纯小麦煎饼。在后来,好像19块半涨到21块半,23块半,家里从未拖欠。
我从县城回家开始靠汽车,但汽车一天三班,当晚一班老是在周末下课时票已售完或车子先行一步了;我们不得不投向往返于城镇、农村之间的手扶拖拉机。拖拉机的司机并不友好,我们要乘其不备,或者在拖拉机爬挤的上半坡出击,被缠上的司机没办法只能认栽,詈骂着问我们到底到哪里去。某周末,我和我们乡镇初中一起进河堰中学的两伙伴异常不安,决定回家。不是月底,没准备,决定挺突然,所以晚了些,只能指望爬拖拉机。那晚是大雨过后,路上竟不曾遇上拖拉机,这样走下去又饿又渴,半死的太阳落去,星星却不曾来。我们偶然遇上大卡车飞驰而过,六只眼睛死盯着那尾灯,希望这盏灯能很快拐向我们熟悉的方向。夜路竟如此漫长,或者这盏灯的拐弯欺骗了我们。走下去。
离家大约还剩五座村庄,岔道一拖拉机从身边驶过,我们三个人却怎么也不可能追上它了,索性走下去。
离我家还剩三座村庄,我们三伙伴中的一个拐另一条道终于马上可以吃顿热饭。这儿离我姑妈家也很近,我建议我的伙伴一起借宿我姑妈家,明天赶路。我的伙伴拒绝说:你撑不住,去吧。我终于去姑妈家了,为一顿热饭和一个被窝。我的伙伴接着赶路,他的家比我还远一座村庄。
(事隔五六年,我的伙伴告诉我:他一个人赶路不久逢他本村的拖拉机捎上他,我很宽慰。又隔五六年,我又重逢了我的伙伴,他没有骂我,我想我有理由忘掉这件事。)
我第二天回到家,家里很惊异,我的母亲显然有些慌乱,好像犯了错,她没有烙一夜煎饼的准备。我说我可能是想家吧,父亲抬头喃喃一句话:总共三间屋框,五堵墙,有啥好想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