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4月,是我来日本后迎来的第一个樱花盛开的季节,我和朋友桦山约好一同去看花,但一天到晚忙得很,一直没有抽出时间。到了四月上旬,突然有一天桦山来电话,约我在黄昏后去上野看樱花,我说:"花这两天都已经谢了呀,再说黄昏看樱花,怎能看得真切呢?"桦山说:"夜樱和落樱是最美的呀!"我只好和他一块去了。一到上野,人还真多。朦胧的月光下,樱花树上只剩下几片樱花的残瓣,但地上却铺满了落樱,乘着银色的月光踏上去,脚下仿佛涌起樱花淡红而晶莹的花魂,有许多人坐在落樱上饮酒,一阵三味线太鼓的声音传来,仿佛是夜风弹拨樱树上的残花,流下来一阵寂寥的隽永。
日本人是这样喜欢落花,这和中国人的情趣大不相同。在中国,也许没有人会特意等到花凋叶残时去看花。而当秋至花残,他们会表现出一种与自然之凋零共感的生命的哀愁。中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虽较少言"秋",但一旦言"秋",则悲从中来。《诗经·小雅·四月》云:"秋日凄凄,百卉具腓,乱离瘼矣,爰其适归。"意思是说:"秋天真让人悲伤啊!百花草木零落得如此凄惨。我也被凋落的心境折磨得如此憔悴,前途也是暗淡叵测啊!"而越到后来,悲秋的色彩也就越浓重,到了《全唐诗》,悲秋之诗几乎数不胜数。杜甫就是一个以悲秋出名的诗人,如他的《秋兴八首》:"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他似乎把秋天的全部凋灭之哀痛吸到了自己的心中,又把自己的无尽哀伤用秋天表现了出来,刘禹锡也说"自古逢秋悲寂寥"。而在日本的与唐同时代的最早的诗歌总集《万叶集》中,触及"秋"字的诗歌大约140首,而纯粹悲秋的诗,几乎一首也没有。在万叶诗人笔下,秋天是最美的季节:"秋露点点滴又止,翠叶水鸟绘青山。"《源氏物语》的《浮云》中也说:在唐土,人们都极力赞美春花,认为没有比春花似锦再美的了,而用大和的话来说,却是"春天只有花怒放,哪及秋思逸兴长"。
中国人最喜欢生机勃勃的美,"美"的原意是"大羊",壮大而饱含生命力的壮观,是中国人美的源泉;而日本人更喜欢寂灭之美,他们认为"灭"与"死"的不能穷尽之神秘中,有生命不可企及但却永远为之吸引的"大美"。
著名作家芥川龙之介说:"所谓自然的美,是在我临终的眼里映现出来的。"川端康成接着说:"临终般的修行僧那冰一样纯清透明的世界中,线香缭绕,如巨火燃烧,灰烬落下,如雷轰鸣。所谓艺术的奥秘也就在这'临终的眼'中吧?"而包括芥川、川端在内的许多日本作家,之所以自杀而终,是不是因为他们追求美的意志过于执著,以至于要用生命去撞击死之神秘之门,而在生命与永远的未知激烈碰撞的一刹那,也许他们聆听到了人类永远的弦外之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