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警备公司打工时,和一些日本老头为伍。他们都是退了休,在家里待着没事做,才出来当警备员的。我们的班长是一个和气的小老头儿,高兴时嘴、眼睛、鼻子一起笑,从不训人,不像那个副班长,不会用敬语,一味地命令式,大家都说他讨厌,并说他绝对交不下朋友,而他们称班长是好朋友。
有一天,班长来上班,和我一起在我们执勤的那家商店的仓库前站岗。他脸色青黄,像是不大舒服。到了中午,他忽然摇摇晃晃地倒在了地上,口吐白沫。我吓了一大跳,连忙跑进店里,告诉其他的警备员--他的那些朋友们。但使我吃惊的是,他们都无动于衷,仍然继续他们的店内巡逻,"胜似闲庭信步"。我只好又跑回倒在地上的班长身边,他吃力地抬起了头,让我去叫救护车,并要借一些钱作为上医院的费用。因为我身上只有5000日元,只好又跑回店里,这次我找了店长,他听后第一个反应是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叫急救车是勉强叫了,可他说借钱绝对没门。
第二天,小老头儿班长上班时八面鞠躬,首先给我鞠躬,说是给我添了麻烦,然后又给大家鞠躬,说给大家添了麻烦。我不由得大惑不解。给我鞠躬还可以理解,他还给那些假朋友们鞠的什么躬?见死不救算得上什么朋友?我怎么也想不通,有一天终于忍不住,就对一个和我比较要好的老头儿说:"那天班长倒在地上,大家都不理他,可他第二天还给大家道歉,真不可理解。"老头儿很惊讶地望着我:"是他不好哇!他是给大家添了麻烦嘛。""有病也不是他自己愿意的,他给大家添了什么麻烦呢?""那病是他常犯的病,会有预兆的呀,知道了自己会犯病还上班,犯了病他上医院,他的工作就要由别人来做,这不是给别人添麻烦吗?""那你们不是朋友吗?""朋友也不能肆无忌惮地添麻烦呀!"
我不由得打了个冷战,所谓"添麻烦"在日本原来是这么严重的罪过。可不是,在日本的各个地方,都可以看到张贴着的"注意不要给别人添麻烦"之类的标语。比如电车上常看到这样的画,一只大白熊,背一个比自己还大的背包,一只小企鹅,在大背包下面被压成了罗圈腿,意为:拿大行李上车会给别人添麻烦,要注意!一个人把一张报纸全部展开,旁边的两位女士被挤成了肉干,意为:在电车上把报纸展开得过大会给别人添麻烦,要注意!电视新闻曾经报道:一个老人和生病的儿子为了不给别人添麻烦,活活饿死在房间里;一对知识分子夫妇,儿子是小流氓,经常给左邻右舍"添麻烦",于是夫妇共谋杀了儿子,而他们的邻居都觉得"杀得对"。
在日本,朋友间也是不能"添麻烦"的。中国人讲义气,讲"患难之交",见了困难见死不救算什么朋友?北方人在朋友离别时常说:"有事吱声",意思就是有困难时可以帮忙,帮助朋友解决困难是做人的光荣。而日本人朋友离别的时候常说我们再到一起欢乐,如果不能给予朋友以欢乐而且还添麻烦,那简直就是十恶不赦了。
明白了"添麻烦"是如此重大的罪过,我在日本的行动就变得谨慎多了。有一次我搬家,到了一个新的地方,家徒四壁,我想钉几个钉子挂衣服。钉子还买得起,可锤子虽精致无比,闪闪发光像艺术品,但一千多块钱对来日不久的我来说实在是太贵。我又不敢冒"大不韪"去"添麻烦",也就是找新邻居去借锤子。而且整洁的日本街道上,很难找到一块砖头或大石头。于是我相中了一瓶罐头,外面是厚厚的透明玻璃,看起来非常结实,似乎完全可以当做锤子用,里面是黄灿灿的桃子美味诱人,而且只有100日元。买了罐头回到家,我准备钉钉子,为了防止破碎有备无患,我先戴上一只厚厚的手套,然后在下面放一个盆,保证罐头瓶即使破碎我还有桃子吃。不出所料,"砰"地一声,钉子没钉进去,罐头瓶却碰得粉碎。面对饭盆里落满玻璃屑的黄灿灿的桃子,经过苦苦思索,在活下去和吃桃子之间我终于选择了活下去,连我的"锤子"和桃子一起扔进了垃圾桶。
我在孤独寂寞和谨慎中度过了两个月。没想到"柳暗花明又一村",我的楼上搬来了两个中国人A和B,我很快和他们打成一片。他们来日本的时间长,钳剪锉刨斧钺钩钗锅碗瓢盆样样齐全,而且任我随便使用。我有了什么事,如找不到工打等等,他们也是两肋插刀拔刀相助,还是中国人够朋友啊!可是好景不长,这两个小子为了好好上学,把所做的白天工都改成了夜工,每天半夜两点下工,下工之后鱼贯咆哮而入,我们住的两层木制小楼立即变成"呼啸山庄",惊散我多少清纯之梦、艳丽之梦及黄粱美梦。不仅如此,他们回来后还总是吵架,有时候一直吵到东方发白。一天我实在忍不住,上楼去问他们为什么吵。A说:"我劝他不要一见好吃的就奋不顾身,弄得消化不良污染空气,这不是做朋友的劝他的好话吗?他却急了。"
第二天他们又在吵,我又去问他们为什么吵。B说:"他说要办女朋友来日本,然后介绍到'斯纳库'里去陪酒,卖笑不卖身,既学好了日语,又赚到了钱。我说进了'斯纳库'就应该脱了裤子卖,要不然犹犹豫豫耽误了挣钱,过了一年还得卖。我说的是只有朋友才能说的大实话,他却急了。"
在许多失眠的日子里,我开始怀念这两个小子没搬来的日子。那时邻居是几个日本人,虽然"老死不相往来",但也互不干扰。日本人怕给别人添麻烦,不仅不吵不闹,而且走路也像幽灵一样,那时我每一天都有那么甜美的睡眠。
那天我的朋友许球、李家雀和罗匡到我这里来玩,我和他们讨论起究竟是互相娱乐的、不添麻烦的日本式的朋友好,还是患难与共、但不太顾忌给别人添麻烦的中国式的朋友好?李家雀先发言:"我看还是日本式的好。这可以使人养成独立奋斗的精神嘛!"李家雀好像是在现身说法,她是日本某名牌大学的硕士生,好像着实奋斗了一番,在国内她光艳照人,脸像个大红苹果,而现在大红苹果变成了莱阳梨。许球马上反驳她说:"什么独立奋斗,在日本要不是有人提携,哪个人能干起来?就拿大学来说,先辈教授要是不想提拔年轻人,哪个不是干到眼睛暗了脑袋亮了还是个讲师。就拿你和咱们班的老李比吧,在大学,咱们班46个人你第四十七,老李第一,怎么样?在日本和你一起考试,你一次就考上了,可他怎么也考不上,还不是因为你是女的又会溜须?"
许球和李家雀是恋人,不过掐起来似乎马上就可以去决斗。
李家雀的脸又从莱阳梨变成了大红苹果。她说:"46个人我怎么能是第四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