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本,我经历过莫大的绝望,而在绝望铺成的道路徘徊之时,又经常会遇到一些深挚的感动,绝望中的感动,感动中的绝望,经常在虚幻与现实之间构成我难即难离的困惑。
那一天我乘电车,对面坐着一个彪形大汉,暗黑的、棱角分明的面庞透露出气壮如山般的英武,他正静静地读着一本书。在他的面前,站着一个瘦弱、苍白的小伙子,扯着电车吊环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
突然,在轰轰的电车的震动之中我听到了一个响亮的声音,随之是无数细小的水珠,在照进车厢的阳光中闪烁,并如数喷洒在彪形大汉的脸上。原来是,站在他面前那个瘦弱的年轻人在猝不及防中打了一个大喷嚏。那个年青人连忙弯腰施礼,向大汉道歉,大汉略略起身,向他还礼,然后仍然坐下静静地看书。
电车在风中疾走,无数细小的水珠仍在大汉脸上闪烁,但他没有去擦,像是没有知觉,又像是被书中的情节迷住了,一副聚精会神的样子。不一会,瘦弱的青年人再次向大汉施礼,然后走下了电车。这时大汉才掏出手帕,擦去了脸上的水珠。
大汉仍在静静地看书,而这张静静的脸,却在我心中引起雷鸣般的震撼。这是怎样的一种美?怎样的一种忍耐之美?别人无意中侵害了他,他不仅没有锱铢必较,"讨回公道",而且还那样细腻地为侵害他的人着想,担心他如在那个年轻人面前拭去脸上的唾沫,那个年轻人会发窘,会无地自容。大汉不仅承受着他人的侵害(尽管是无意中的),而且又如此小心、如此深挚地保护了侵害他的人的内心尊严。我感到他的心中有一种比他的外形更加英武、更加有力、更具有男子汉魅力的能量--谅解与忍耐。
在中国时,人们往往觉得只有以牙还牙才是"男子汉",才是有勇气,甚至有的人一脚踩在别人脚上而遭责问时,还会反唇相讥:你为什么耽误我的脚落地?而在日本,经常是被别人踩到时,也要说声对不起。这种在公共交往中的忍耐与谦和,使整个社会秩序沿着一条优美而温和的礼仪彩带,在社会各个角落圆滑而流畅地运行着。
过去,在我的心中,充满着"费尔泼赖应该缓行"、"痛打落水狗"、"绝不怜惜蛇一样的恶人"等复仇者的语录,而我来到日本,我将赞美忍耐、谅解与宽恕,因为我开始感到:最强韧的力量往往荡漾在最温和的微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