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生死桥 [壹](12)

生死桥 作者:李碧华


沿街又有小贩在叫卖了。卖萝卜的,吆喝得清脆妩媚:“赛梨,萝卜赛梨,辣了换!”卖烤白薯的,又沉郁惨淡:“锅底来!――栗子――味!”

勾起志高的馋意。

他伸手掏掏,袋中早已空了。怀玉的几枚点心钱,又给买了豆汁、爆肚。怀玉见志高一脸的无奈,便道:

“又想吃的呀?”

“对,我死都要当一个饱死鬼!要是我有钱,就天天吃烤白薯,把他一摊子的白薯全给吃光了。”

“你怎么只惦着吃这种哈儿吗儿的东西?一点小志都没有,还志高呢!”

“哦,我当然想吃鸡,想吃鸭子,还有炒虾仁,哪来的钱?”

“你闭上眼睛。”

“干吗?”

怀玉把东西往他袋中一塞,马上飞跑远去。

一看,原来是十来颗酥皮铁蚕豆,想是在广和楼后台,人家随便抓一把给他吃的。

怀玉没吃,一直揣着,到了要紧关头,才塞给志高解馋了。怀玉这小子,不愧是把子。志高走在夜路上,把铁蚕豆咬开了壳儿,豆儿入口,又香又酥又脆,吃着喜庆,心里痛快。慢慢地嚼,慢慢地吞咽,壳儿也舍不得吐掉。他心里又想:咦,要是有钱,就天天吃酥皮铁蚕豆、香酥果仁、怪味瓜子、炒松子……天天地吃。

月亮升上来了。

初春的新月特别显得冻黄,市声渐冉,人语朦胧。来至前门外,大栅栏以南,珠市口以北,虎坊桥以东――这是志高最不愿意回来的地方。非到不得已,他绝不回来。不得已,只因为钱。

胭脂胡同,这是一条短短窄窄的小胡同。它跟石头胡同、百顺胡同、韩家潭、纱帽胡同、陕西巷、皮条营、王寡妇斜街一般齐名。

大伙提起“八大胡同”,心里有数,全都撇嘴挂个挂不住的笑,一直往下溜,堕落尘泥。胭脂胡同,尽是挂牌的窑子。

只听得那简陋的屋子里,隐隐传来女人在问:

“完了没有?完了吧?走啦,不能歇啦。完了吧?哎――”

隐隐又传来男人在答:

“妈的!你……你以为是挑水哥们呀,进门就倒,没完!”嘿儿喽的,有痰鸣。

女人又催:

“快点吧――好了好了,完了。”

的穿裤子声,真的完了。

志高甫进门,就见客人正挑起布帘子,里头把客人的破棉衣往外扔。

客人把钱放在桌上茶盘上,正欲离去,一见这个混小子,马上得意了,一手叉住志高的脖子,一边喝令:

“喊爹,快喊爹!”

志高挣扎,可他那粗壮的满是厚茧的手硬是不肯放过。那手上面的污垢根深蒂固,真是用任何刷子都刷不掉的。他怎么能想像这样的一双手,在娘脸上、身上活动着,就像狂风夹了沙子在刮。志高拼命要挣脱,用了全部的精力来与外物抗衡,然而总是不敌。

有时是拉洋车的,有时是倒泔水的、采煤的、倒脏土的、当挑夫的……

这些人都是他的对头。今天这个是掏大粪的,身上老有恶歹子怪味,呛鼻的,臭得恶拉扒心。

“我不喊。老乌龟,大粪干。”

“嘎,我操了你娘!你不喊我爹?”

布帘子呼的一声给挑起了。

“把我弟放下来!”平板淡漠地。

那汉子顺着女声回过头去:

“嘿,什么‘弟’?好,不玩了,改天再来。红莲,我一定来,我还舍不得不操你呢!小子,操你娘!”

红莲,先是一股闷浓的香味儿直冲志高的小脑门。

然后见一双眼睛,很黑很亮,虽然浮肿,可那点黑,就更深了。

颧骨奇特的高,自欺而又倔越地耸在惨淡白净的尖盘儿脸上。

她老是笑,不知所措地笑,一种“陪笑”的习惯,面对儿子也是一样。

只有在儿子的身上,她方才记得自己当年的男人,曾经的男人,他姓宋。志高的爹称赞过她的一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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