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生死桥 [贰](31)

生死桥 作者:李碧华


唱未完的,道:“谁肯让班主胡签三年?谁知道三年之内我是什么面目?”

“怀玉――”唐老大还想讲什么,怀玉已止住他了:“爹,我要您吃乐饭,地摊子让志高去唱。”

“志高?”

“对,我跟丹丹都劝他要练出本事,不怕挨栽,再唱。别吊儿郎当的,熬到这份上还不定砣。他姐找了主儿,他就单吊了。”

“看志高跟那丹丹倒是一对,两个人算没爹没娘管教的,可什么地方都活得过去,他俩是拉腕儿的朋友?”

怀玉别过头:“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呢。”丹丹忙辗转翻身过另一边,不跟她同炕的小师妹说下去了。

“什么不知道?到底喜欢的是谁呀?”

“谁都不喜欢!一个拧,一个坏。”丹丹一被盖过了头。在被窝里,倒是羞红了脸,一动也不敢动,仿佛身动了,她的心也动了,人家就知悉她的秘密。

真的,是怎么开始的呢?

往往,总是开始了才知道。忽然地,发觉自己长大了,更好看,身子绷得很紧,胀,有一种特别的气息,令自己羞赧、不安。一时骄里骄气,一时又毫无自信。迷惘如踏入雾海,一脚轻,一脚重,下一步怎么走,还是想不清。想的时候,是两个都一起想的。

见到这一个,见不着那一个,都会千思万念,心中有无限柔情缠绕。

多么地新鲜而惊心。

小师妹犹在羞她:“哦,要是苗师父开拔了,到石家庄,你也不去了?”

“去,当然去,不去谁给我饭吃?”

两个女孩唧唧哝哝地窃笑。

丹丹实在无法想像,生活中的一切规律,何以骤然改变。如何重新安排?如何面对神秘的未来?只觉:“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窗纸上糊了一张“九九消寒图”,那是一株素梅,梅枝上共有八十一圈梅瓣。从冬至这天开始,每天在一瓣上点红,等到全株素梅都点红了,白梅成了红杏,春天就再来了。还没开始点呢,冬至日也快到了吧。从那天起,每过九天算一九,一般到了第三个九时,天气最冷。丹丹想:“到了三九,大概也有个谱儿了?”

什么谱儿,深念一下,也就偷偷地笑,患得患失。怀玉说过,原来戏班里,每年腊月二十日以后,会挑一个吉日演“封箱”戏,聚餐后年前就不演了。等到大年初一开台,演员全得“喜份”,平时拿“小份”的,这一天红纸包得的钱,就比角儿们多一点。到时他会到大北照相馆拍一张相片――哦,怀玉……

不过,天天见的倒只是志高。

志高认认真真地在天桥唱了,不再插科打诨,旁门左道,既不拿假王麻子剪刀来骗人,也不在宝局的骰子上瞒天过海。

当他扮着吕布时,总爱插戴一副简陋的翎子表演。这“翎子功”的行当,说来也好笑,就是他从蛐蛐身上学来的,什么喜悦得意时的“掏翎”,气急惊恐时的“绕翎”,深思熟虑时的“搅翎”,愤怒已极时的“抖翎”,还有涮、摆、耍、抹、咬……借一副翎子来表态,配合他的好嗓子:

“那一日在虎牢大摆战场,我也桃园弟兄论短长,关云长大力猛虎一样,张翼德使长矛勇似金刚,刘玄德使双剑,浑如天神降。怎敌我方天戟蛟龙出海样。只杀得刘关张左遮右挡,俺吕布美名儿天下传扬。”

天桥上常走着四霸天的打手、一贯道的头子、警察局里的密探、系统里的狗腿子……有势力的人,歪戴呢帽,斜叨烟卷,横眉竖眼,白布衫,青褂子,长袖反白,黑裤大裆――裤裆大,便于摆开架势,随时打架。

他们来到志高摊子面前,吆句好,志高会给上香烟钱,还道:

“请二爷多包涵!”

他也有个目标,他也学着忍耐,一下子他长大了,成熟了,沉默了。他挣的是正道上的钱,他开始培育自己成为一个有责任的人。是什么力量的鞭策,叫他不再滑末掉嘴儿?他不想自己改性成为白费。――他是差点也沦做流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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