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生死桥 [贰](32)

生死桥 作者:李碧华


在没人的当儿,再三思量,辗转反侧,都是不可告人的心事。

每个人,心中总有一些说不上来的东西,温柔而又横蛮地纠缠着、播弄着,像一只钩子,待要把那东西给钩上来,明明白白了,末了却又无力,它消沉下去,埋在万丈深渊。每个人都害怕,只落得满目迷离。

就如这天,等得怀玉休息一场,重临雍和宫,再访王老公。听说,烧香参拜的人多给点布施,喇嘛们会让你看看精美无比的七宝镏金欢喜佛。而太年青的,却不得入。三人偷偷地趴在殿侧,伺机窥探。

谁知这“欢喜佛”是什么?听倒是听得不少,绘影绘声,说的人,说到一半也就住嘴了。

此刻潜至偏殿,曲径通出重门深锁,带点“窥秘”的兴头,一睹乾坤。

也真是另有乾坤。

欢喜佛很高,面貌狰狞的是男佛,身躯魁梧伟岸,充满霸气。女佛呢,却是玲珑娇弱,若不胜情。这两个佛像,说是“两个”,毋宁说是“一个”,因为是相拥交合的。如此的“欢喜”,叫一知半解的人,不知如何应付了。

这就是阳阴双修吗?

有点发呆,神魂颠倒地,心剧烈地跳,脸上起了红晕,整个世界,视线之内便是佛。佛不是空,佛是跃动的生命。刹时间,孽缘种了,不能自拔。

雍和宫,世上为什么会有雍和宫?

丹丹头一个跑开了,她背向二人,隐忍着不可自抑的心绪,问:

“不知王老公还在吗?”

在。王老公还在。

已经七年了,再见他,他竟也不十分显老――他是早早便老定了,枯干了,故再也不能演变成另外一种局面。他的脸,依旧白里透着粉红,依旧永远长不出半根胡渣子,白骨似的一双手,依旧钳掣着一只猫。

真的,连猫群好像也不老呢。不过,也许这些猫,已是他们少时所见的下一代了,也许是轮回再生。说来,王老公是不是前生的人,生生世世死守他那惟一的寄居?

怀玉唤他,声清气朗:

“王老公!”

“谁呀?”阴阳怪气的回应,然而更慢,在一室老人气味中旋荡。

他摇头,十分的陌路。

“我是志高,很久没见了,您身体好吧?这是丹丹呀。”

王老公一脸迷茫,前尘往事都似烟消云散,他不记得了,什么都忘掉,像一块浸洗了七年完全褪色的布头儿,半点沾不上心间。

当大家仔细地看清时,方才晓得不知从何时开始,老人已害了一种颜面痉挛的病,总是不自觉地抖,簌簌地抖,抖一阵缓一阵,脸上的肌肉,很快便忘掉它曾经抖过,正在小休似的,准备下一场的磨难――有时像个表情活泼的快乐人。

丹丹试图引起他的回忆:

“老公,多年之前,我们三人来占了一卦呀,谁知我们的卦兜乱了,只道一个是生不如死,一个是死不如生,一个是先死后生,我们来算准一点。”

窥伺着,看他的思潮有没有一丝激动。没有,只见王老公烦厌地挥动着一只枯手,连手也禁不住在抖,道:

“不记得了,不记得了。”

嘴角笑咪咪地,原来也不是笑,只是开始又颤起来。忽地,直直地瞪着丹丹:“你心里有人!”

然后又冷冷地转脸去,看见志高,道:

“你心里有人!”

再睨向怀玉:

“你心里也有人!”

声音里不带任何的喜怒哀乐,像敲击两块石头,一种冷硬而实在的回响。

猫,毛骨悚然地来了一声“噢――”的悲呜,划破了狼狈的静默。里头有一些古老而又诡秘的变异,不知谁给谁还债来。然而王老公就养育了它们三代四世,一路地繁衍,可他还没成为过去――只是他忘记了过去。

就在大家都忐忑失望时,这个一步步走近黄泉的、洞悉一切天机的算卦人,又以一种难以置信的语气,指着这三个青春少艾:“你将来的人,不是心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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