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生死桥 [贰](38)

生死桥 作者:李碧华


真的,这荷包好像也重了点――也许,一切都是不管用的,不过,她总算尽了最大的努力。说不出来的,先干了再算。

只是,干了又能怎样?他也是要走。心念太乱,只觉是凶,泪便滚滚奔流,隐忍不作声,竟还是吵醒了他们。

眼看被揭发了,马上把荷包藏好,唐老大和怀玉披衣一看,不知何时,门外来了这丹丹呢,好不惊愕。丹丹也就管不了,只望怀玉:“怀玉哥,你不要走!”

大眼睛浸泡在水里,睫毛瑟瑟乱抖,迸尽全力,化成恸哭:

“你不要走!”

十多年来都未曾如此地惶惶惨惨,爹娘不在的时日,因不懂人性,甚至不懂伤心,但如今,绝望而急躁,心肝肺腑也给哭出来,跌满一地。

大杂院中也有人被吵醒了,掌了灯一瞧,认得了,各有议论:

“就是那个吊辫子的妞儿,好野。”

“早晚爱跟小伙子泡在一起,早晚出事了。”

“没爹娘管教,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干吗哭得稀里哗啦……”

丹丹一概不理,任性妄为。父子二人吓得僵不嗤的,急急将她扯进屋里去,一院子的讲究非议,由它见开儿了。

怀玉安慰道:“别哭,别哭!”一双手,不知如何是好。思前想后,刚才她也未曾如此地激烈,如今是撕心裂肺地哭,明明地威胁着他,举步维艰。

他估道自己已经长大了,不能那么没分寸,何况又与志高有约在先呢,跟班主也有约:“丹丹,你听我说,我已经签了关书,卖了三年。你跟志高在一块,他答应过我,好好照应你。”

“我不要,我……”

怀玉硬着心肠:“你真是小孩脾性,净掉歪歪的――”

丹丹猛地一仰首,逼视着怀玉:“我不是小孩!我跟你走!”

才说罢,自己反被吓倒,一头栽进这可怖的不能收拾的局中,忘记了哭。

私奔?

这不是私奔吗?

怀玉也被吓倒了。不,且速战速决,只好浅浅一笑,临危不乱:

“真会闹。你跟我跑到上海去,能干些什么?你搬得动大砌末?”

大局已定,不可节外生枝,生怕一时心软,狂澜便倒,只回房里取出一张相片,交到丹丹手中:“看,这原是明天才送你的。”

丹丹见这一开口便是错,哭累了,再也不敢跌份儿,大势己去了。

唐老大着怀玉送她回家,后来一想,悠悠众口,不妥当,自己也披衣一同出门。父子陪着她走夜路,丹丹更觉绝望,好像父子二人,都不要她似的。

顿觉此次是白来了,又白哭了。逼不得已,要挖个深坑给葬掉才好,然而满心满肺的翻腾,不让人知――他们都不要我。

你走吧!

走不走,节也是要过的。苗家师父师娘,领了手底下一众没爹没娘没亲没故没家没室的师兄弟姐妹,正月十五,元宵看灯去了。

长久以来都闹灯,自汉唐以来便闹灯了,可到了今日,灯竟黯然了。

不是灯黯然,只是心事蒙上一层灰,哪管九曲黄河,一百零八盏灯,闪闪灼灼如汪洋大海,纷纷纭纭,缭乱迷醉,不似人间,丹丹心中没有灯。

天桥北面,是前门、大栅栏、琉璃厂……于此新春最后的一个大轴节令,拼了命地热闹着。过了元宵,喜节又是尾声,一春曲终人散,不,留住它留住它。

比丹丹大的师兄姐,一个劲地研究,这荷花灯、绣球灯是怎么弄的,牛角灯、玻璃灯、竹架纱灯哪一盏更亮,比丹丹小的师弟妹,又流连花炮棚子,看“金盘落日”、“飞天十响”、“竹节花”、“炮打襄阳城”、“水浇莲”、“葡萄架”……一街一巷亮灿灿。

小师妹高喊:

“丹丹,来,这有‘线穿牡丹’,你怎地被线给‘穿’了呢?嗳,疼不疼?”

丹丹笑:“不疼!”

小师妹倒真的买了一盒“线穿牡丹”花炮来燃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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