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朝男孩困窘地笑,“唉所画……”我说,一半话卡在口腔里,我不知怎样来跟他解释我的工作性质。
“你是汉人,你能介绍我到汉地去工作吗?我要打工养活自己。”所画进一步说明。
“那现在是谁在养活你?”
“寺庙里,还有每个亲戚的家里,到处吃饭。不过实在不好意思啦,这么大的人!”
“的确是这样!你已经具备劳动能力,可以自食其力了。”
“可是阿姐你也看到,我们这个县城太小了,我找不到活路!”
“哦呀这倒也是,是啊,那你会汉语吗?”
“我不会。”所画神色黯淡下来。
“那就难了。你不会汉语,怎么去汉地工作呢?”
所画困在那里。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办。
我坐在摊位上一味地沉默。多久才把手伸进背包里,有些犹豫,也无能为力,我从包里抽出一百元钱。很难出手。知道这样一出手,就是打发人。我其实不喜欢这种方式。但是所画太大了,就是把他带回学校,他也不能再投入学习。
我艰难地把手伸向所画,我说,“所画……来,这个给你。”
把钱递上去。
所画看到钱眼睛里放射出一道雪亮光芒,我意向里他是会伸手接钱的。但这男孩在看一眼后,却没有接过去。只朝我摇起头来,“阿姐,这个钱也不能吃的很久!我要吃饭,是那个能够长长久久地、天天有饭吃,那样的。”
我有些局促了,明白所画的意思。他是希望我能通过解决工作的方式来帮他。我思索了下,想问他学过些什么技术。但话没出口就觉得多余:问也白问,他一个孤儿从小无人教养,会有什么技术呢。但是所画却突然张扬起脸色,说,“我不会汉语,但我可以唱歌。我唱歌多多地好!你可以介绍我到汉地去唱歌。”
男孩说完,也不管我应不应声,即鼓起嗓门大声唱起来。当下唱的一首草原放牧歌。唱得很努力,脸色因为长久地扬声而憋得通红,额头上也鼓起条条青筋。
他的歌声的确不错,尽管没有音乐伴奏,但并不寂寞,像小河里上涨的浪潮,澎湃张扬,听起来叫人充满希望。
可是在藏区能像所画这样唱歌的人实在太多了。从娃娃到老人,随手也能抓出一大把来。我的眼有些酸涩,不知道怎样来跟所画解释,走唱歌的道路并不容易。已经十九岁的男孩,学习音乐也为时过晚。那些小小的孤儿,因为有好心人帮助,还可以寻找机会上学或者学习手艺。但是孤儿所画已经成人,走上社会。没有家,也没有技术。有劳动力,却没有机会付出。他该怎么办呢?
蒋央,你可知道,一时间我竟被所画的处境难倒了!这个不懂汉语、且无一技之长的男孩,在汉地是没有出路的。他生在这片草原,草原给予他生命,语言,性格。他注定会在草原上。而你想:草原上并没有工厂,企业,没有就业机会,我要怎样来安顿他啊?
我把所画带到街道旁一处泥土地上。捡起一块石头让男孩在地上画画。我想看看这男孩有没有画画天赋。如果可以,我心中已经产生一个想法:带他去投奔我的推荐人耿秋画师,跟随画师学习壁画去吧。正好画师刚刚结束我们汉地那边的寺庙工程,已经回到家乡来。他早是托向巴喇嘛给我带过口信,不几天也会上我们学校去,说是要把多农喇嘛的碉楼用彩绘好好装饰一番。
这下便好,可以趁此机会向画师推荐所画。
所画在明白我的这个用意之后,很是兴奋,一头趴在地上,抓起石块认真地画起来。
当下他画的是一幅唐卡:自在观世音趺坐于莲花宝座之上。背面衬托着云朵。正面勾勒出净瓶。又有花器、青莲图形衬托两旁。
这男孩画得努力,认真投入,画着画着,却像是把自己也画进去——高高在上的莲花宝座里,除观世音菩萨,两旁又出现两个手持法器的童子。而童子的脚下,开始在添加一个形体似是卑微的男孩轮廓……
望着这种思路的唐卡画,我深深地吸下一口气,又长长地吐出来。抬起头来望天。天空方才还艳阳高照,但这张巨大娃娃的脸一下又变了,猝不及防地砸下一阵大雨。雨点很急,三下两下就把所画初步成型的佛像给冲洗了。所画站在大雨中望着消失的唐卡画神色困顿。
我的雨伞朝他罩过去。但是他闪开了。我的雨伞太小,太单薄,罩不住他高大的身子。我只好拉这男孩躲进街道旁的一家小饭店。
“所画,我们吃点东西吧。”我说。
所画犹豫片刻,摇摇头,回答,“不饿。”目光却瞟起饭店橱窗里的卤菜。
“老板,给我们称一斤卤牛肉,”我招呼饭店老板,“再烧一盘洋芋排骨。”
所画只一个劲地摇头,“不要了不要了阿姐,牛肉就够了。”
他趴在小饭桌上用手指沾茶水,又画画了。看得出他非常珍惜我给他提供的学艺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