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到洛杉矶,还不能完全适应那里的生活,不能完全消除身在异国的种种不便时, 我就已经开始欣赏这种生活的妙处。我开始欣赏黄昏时分洛杉矶的天空,它在巨大的沉默中变得越来越红,有丝丝缕缕的黑紫的云堆积在接近山峦的地方,这红色天空下的城市,怎么看都有一种苍茫的意味,我经常是在屋外看到天黑才回去。
在享受了足够的孤独之后,我开始着手为自己布置一个舒适的小环境,我买了一幢房子,按照我的打算布置了一番,还买了一辆劳斯莱斯,一辆平治四五零,一辆日本车,我在这个地方开始我的生活和遗忘。一切准备好之后,我把母亲接到洛杉矶,随她而来的,还有弟弟长禧,我们一家聚在一起,不用担心我们在银行里没有足够的钱,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了。我随后进入加里福尼亚大学的洛杉矶分校,开始在那里旁听,选修生物学、数学和历史。有一天,我驾着劳斯莱斯去上学,引起人们的侧目,从此我不再做这样的事了。
我已经向当年的贫穷生活报了仇,接下来轮到我的不曾受教育了,即使其中有虚荣心的成份,也没有人能否定我热情的纯度。
这种热情持续了多久?一直到这一年的年底,洛杉矶的华侨组织来说服我为华侨演出为止。起初,演出只是不定期的、小规模的,但是,慢慢地,随着口口相传,当那些身在他乡的人们发现自己可以听到故乡的歌时,这种演出的听众在不断增多。到1980年初,我在得到回应的欣喜中开始了在美国各地的巡回演唱。而其中的一场更是经常被人提及,全因为那一场是在奥斯卡奖的颁奖会场,也就是洛杉矶音乐中心举行,他们说,我是第一个登上这个舞台的中国歌手。
全美巡演很快结束,我的下一个演出地点是林肯音乐中心,在那里,我唱了《小城故事》,《高山青》,还有当时在美国流行的《闪电舞》,《火花》。
人和人的相遇是全无缘由的,大多数时候都是这样,但有时它也会变得有迹可寻,有的时候,一切事情都指向一个不可知的事件,天气、心情、公共汽车的迟到、花店里一朵花的引人驻足,似乎都在为某一场相遇添砖加瓦,任何一个因素稍有错失,一切就不是原来的样子。
1979年秋天的那一天,事情就是这样:原定的录音计划推迟了,我没有去香港,于是我还在洛杉矶;我需要去买一样东西,所以我上了街;我在街上被一家唱片店里的口琴音乐所吸引,所以我驻足倾听,这一切的偶然让我得以在那个时间,刚好出现在街角。而与此同时,另外一个人来到美国,要拍一部电影,他在洛杉矶喜欢上滑旱冰,并且在同一天有了时间,滑行着上了街,撞上了出现在街角的我,并且向我连连道歉,我只有摘下墨镜,接受他的道歉,于是,事情在那里发生了变化,他认出了我:“你是邓丽君!我是你的歌迷!”我认出了他:“成龙!我也是你的影迷啊!”他笑了:“不如我们来交换签名吧!”
同样的事情如果发生在另外的地方,例如,一个酒会上,结果也许大不一样,但那时街上有着轻快的口琴声,黄昏的落日映照在山坡的芒草上,于是,结果只能有一个。
他来到我的生活中。
接下来的几周里,我们一直在一起,他不断告诉我他的过去,他的来历,他所感受到的痛苦,他怎样在艰难中长大,怎样拥有今天的一切,怎样对这世界了解更多,怎样克服那些让他感到恐惧的事物,并且最终战胜恐惧。他像是要把与我相识前的一切铺垫、一切酝酿都要交代清楚,而我也告诉他,我怎样长大,怎样在和他相近的年龄就体会到同样的艰难,而我的母亲也和他的母亲一样,是我克服这些的动力,是我终于决定爱这世界的原因。我们不断地说话,我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心清目明,而亲切感,对他的亲切感也油然而生,尽管母亲早在秦祥林和我相处的时候,就一再告诫我,不要爱上一个和我同在演艺圈子的人。我能够确定,他和他们是不一样的,他是纯朴的。
他告诉我,最初,他的名字叫陈港生,他在1954年出生,人们说,他在母亲的身体里等待了12个月才出生,他的父亲,给他起了一个名字:阿炮。他不是一个热爱学习的孩子,一年级,他开始因为在课堂上犯错而挂着牌子在走廊罚站,牌子上经常写着:“这是一个吵闹没有规矩的学生”,“这个男孩把所有的书都丢了”,还有一次,牌子上写的是“没用”。八岁的时候,他的父亲把他送到了中国戏剧学院于占元的京剧班学习,艺名“元楼”。
那是一个规矩众多,等级森严的地方,但人们总会告诉你,这样做是为你好,总有一天你会对这一切心怀感激。练武,习艺,在某种程度的痛苦之中学习做他们所要求的人,他就这样长大。在演出了一部粗制滥造的电影《广东小老虎》之后,他发现,自己的处境并没有因为这部电影有所好转。然后,是在李小龙的电影中充当替身或者小角色,在那些电影里,他通常是被大英雄打得鼻青脸肿的那一个。这种局面持续到了李小龙去世之后,在《新精武门》里,“成龙”诞生了。
那些成龙电影一部部地被生产出来,《蛇形刁手》,《龙少爷》,在那里面,他总是面带微笑,左躲右闪的那一个小人物,等待某个事件激发自己的愤怒和潜能。然后,是1979年,他在美国导演罗伯特?克劳斯的电影《杀手壕》中,扮演一个保护祖父餐厅的青年,他因此来到美国。
这就是他走向我之前的一切。
很久之后我终于明白,我所爱的,是他身上那些和我不一样的地方,勇气,豪放,甚至,被克制的粗暴。这些,在最初,很容易被我所欣赏,但当一切落实到生活中的时候,却又变成不可原谅的缺点。
1980年初,我需要回香港进行录音,我打电话到他的办公室,说我想来找他,尽管他并不希望我出现,但还是答应了,他说:“你要来就来吧”。
当我在办公室外敲门,是半个小时以后,被他称作兄弟的那些人,那些替身演员,武师,统统在这里,而他坐在办公桌后面,很舒服地把脚放在桌面上。我走过去,把他的脚扫下桌子,我告诉他,我要回香港,希望和他一起吃饭。他说,他的兄弟也要和他在一起。我说,我不想和这些人在一起。他说,他不习惯我们吃饭的地方,他不懂得点菜,不喜欢那里的气氛,他会让我扫兴。
在那一刹那,眼前的一切变得异常清晰:蓝色的百叶帘,透进屋子的阳光,办公桌上的纹路,他衣服上的皱褶,都变得异常清晰。我像是站在另外一个地方,看着我在那里忍受尴尬,看着我虽然尽力控制,但脸上依然露出失望神情。那一刻,我将这个男人,看得清楚透亮,也是那一刻,我决定不再让我的爱寄生在他的虚荣心里。
我离开了。走出办公室,阳光一下击打在毫无防备的我身上,还是春天啊,洛杉矶的阳光就有这样强烈了吗,但那毕竟是春天的阳光,干冷,清彻,不容置疑。
多年以后,面对来访者,成龙这样说起我:“如果世上真的有天堂,她必然是上天堂的那种好人,她甚至善良得连一只蚂蚁亦不忍踩死。作为一个艺人,她红足多年实在难能可贵。”
“当时她喜欢浪漫,如烛光晚餐,但我却是个工作狂,到现在为止,没有一段感情或者异性可影响到我对工作的狂热,因此不少人舍我而去,但我仍有一班手足情深的好兄弟,朋友比爱情更为重要。”
“我们之间,爱过亦恨过,亦和好如初过。分手后多年曾在酒店碰过面,我们当时擦身而过,最后我还是转身向她打招呼,以前的一切已成为过去,爱恨都过去,我们依然是好友。前年她在香港找司机,还托我帮忙。分手与她无关,最衰是我太年轻,只顾自己而忽略了她。我承认曾伤害过她,亦伤害过好几个人,但我不是刻意的。”
“我经常与她联络,每次听电话,都会传来阵阵笑声……”
他其实也是孤独的,他非常害怕孤独,尽管他不能为这种恐惧的感觉正确命名――他不知道那就是孤独。他总是希望他所在的地方被人充满,而且每个人都笑语连声,事实上,他身边总也不缺少这些人。他们聚在他身边,不断喧哗,直到他终于安然睡去,他们才可以离开,这种习惯,到他进入中年,就变得更加牢固,有一天,他就在这种排解孤独的过程中老去,生命坠入昏暗之中,需要灯火照亮,他的心中充满回忆。
在“假护照事件”过去一年多之后,我的台湾护照需要得到延长许可,我不得不向台湾方面提出了“延长护照有效期限以及返回台湾的申请。”我得到的回答是允许我返回台湾,并且可以不追究“假护照事件”的刑事责任,条件是,回到台湾后,要参加指定的劳军演出。我答应了。
回到台湾的第一场演出是在台北的“国父纪念堂”,此后,我开始了慰问演出。没过多久,我穿着迷彩服的照片和“她在坦克大炮群中与国民党军队官兵联欢”的报道出现在报纸上,中华电视台随即推出了我主持的《君在前哨》。
和爱相比,这些藏在命运背后的翻云覆雨手似乎更为强大,即使是得到爱,也并不能增加与之相抗衡的力量和勇气,于是,我不再有遗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