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那位感情丰富的女佣弗丽达在另一幢大楼里找了个门房的工作,所以“当季玛丽”帮我们又找了个女佣。新来的姑娘名叫库凯特(Coquette),每天早上八点到十一点来我家兼差干活儿,打扫灰尘,擦亮镀金用品。而她真正的东家是住在街角的亲王和王妃夫妇。
库凯特是个挺可人的姑娘,可有点傻乎乎的,私底下我们叫她“库库”。像弗丽达一样,她也出身寒微。自然地,她相当尊崇显赫的亲王夫妇。王妃可不是平常的王妃呀,库库上气不接下气地跟我说,人家是“双料”的王妃呢,而且是英国人!亲王名叫菲利普·毕(Philippe de B)——这名字的正确念法应该是“波依”。他家里有个城堡,而且是个著名科学家的儿子。库库还说,人家家里养了四只京巴狗,模样儿真招人爱,而且很通人性。“夫人哪!”库库叹息道:亲王夫妇是那么矜贵,那么时髦优雅,那么符合至高无上的巴黎氛围。可家里的狗没人遛,在公寓里到处撒尿。所以,房子闻上去就像个垃圾桶。那王妃碰见这事怎么办?王妃嘛,手边有什么她就抓什么——亲王的衬衫、餐巾纸、睡衣、甚至是她自己的真丝裙子——去擦狗尿。
八月,王妃带着狗儿们去诺曼底度假了,把亲王一个人留在了巴黎。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因为他很难伺候。库库会给他做可口的午餐,可不到下午三点亲王不会露面,因为整个上午他都和一帮狐朋狗友泡在咖啡馆里喝开胃酒。他抱怨土豆的价钱。他欠人家缝外套的老太太400法郎,却不肯付。等到他终于前往城堡去度假的时候,他忘了付库库的社保费,以及两千法郎的工资。库库气死了。可人家是亲王,能拿他怎么办?
没过多久,左邻右舍都风闻了库库这进退两难的遭遇。一个可怕的事实浮出水面:亲王两口子欠整条勃艮第大街的钱!唉,一听见这夫妇俩的名字,上至卖菜妇人,下至卖下水的小贩,都厌恶地摆摆手,一点办法也没有。
亲王夫妇从度假胜地回来之后,情况并没有改善。亲王四处搜寻小钱,然后拿去赌马,或是买酒喝。王妃会到著名精品时装店“买”上一件裙子,穿上去重要场合露个面,然后再退给店里。真不要脸!
终于,库库受够了,发作起来。她告诉亲王,要是没钱买土豆和给她发工资,干脆把亲王的头衔给卖了(或许还有城堡),补贴家用。他没理她。等到王妃更加苛刻地对待她时,库库宣布说要撂挑子不干了。可她没走。毕竟,自己的东家是亲王,这话说出来还是很有力度的——尽管他俩是一对游手好闲的吝啬鬼。而且他们欠她不少薪水,她盼着起码能要回来一部分吧。我觉得这一切真是太有意思了。
有一天,保罗和我正在皇宫花园(Palais Royal park)里闲逛,发现在园子那头、拱形柱廊的转角处,有家古典风格的漂亮餐馆。我们隔着玻璃窗往里瞧。餐室里面光华灿烂,满是镀金装饰,天花板上描着彩绘,壁上装饰着玻璃和镜子,地上铺着华美的地毯。店名叫做唯福餐厅(Le Grand Véfour)。我们无意中闯入了一家最著名的巴黎老餐馆——大约在1750年前后,这家店就开张了。领班发现了我们,招招手请我们进来。此时已快中午时分,尽管我们对这般优雅的风格很不习惯,可我们对视了一下,心想“有何不可?”
店里的客人还不多,我们被安排到墙边一处华美的半圆形长沙发上坐下。领班递来了菜单,随后侍酒师到了。这是一位五十来岁的红酒专家,仪表堂堂,却很亲切。他点头自我介绍一下:“敝姓伊努克(Hénocq)。”渐渐地,餐馆里坐满了人;接下来的两个小时,我们享用了一顿从容又完美的午餐。头道菜是盛在小贝壳里的蘑菇酿扇贝肉,浇着经典又美味的红酒奶油酱汁。然后是一道极妙的鸭肉,还有芝士和香浓的甜品,最后是咖啡。出门的时候,我们浑身上下笼罩在愉悦里,跟人家握手握了个遍,几乎眼含泪光地跟店家保证,下次一定还来。
漫步回去的时候,我心里最鲜活的感受就是:我们受到的款待如此殷勤周到,而且,坐在那么优美的环境里,我心里感到深深的快乐。显然,我们俩只不过是一对境况平常的年轻食客,却得到了最为真挚周到的对待,好像我们是贵宾一样。他们的服务娴熟而适度,菜品堪称绝妙。价格挺贵,可就像保罗说的:“周围的一切让你恍若梦中,以至于付账单的时候,你还觉得感激不尽哩。”
自那以后,我们差不多每个月都要去一次唯福,一旦找到窍门之后——如何获得有钱又懂吃的朋友们的邀请——就更是如此。因为我个子高,又性格外向,保罗在醇酒美食方面又是如此渊博,伊努克先生和店里的侍者们总是给我们最高礼遇。就是在这里,我们第一次瞧见了“国宝级”的科莱特。这位著名的小说家住在皇宫区的公寓里,唯福餐厅在店堂最里头的靠墙位置给她留了一个专座。她是个矮小的女人,长着一张引人注目的、凶巴巴的脸,顶着一头纠结的灰色乱发。像个女王般穿过厅堂的时候,她避开了我们的目光,却把每人盘子里的菜打量了一番,然后撇了撇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