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以自己的精神追求和人格力量博得世人尊敬的知识分子,一个曾经为新闻自由、言论自由而奋斗了几十年的老报人,到了晚年(1980年),在“经常处于昏迷状态,而且连说话也上气不接下气”(同上)的情况下,还要召开那种因为徒具形式和言不由衷,早已被人们唾弃的学习会……
1997,11.
附一:王芸生弥留之际
因为在改版后的《黄河》上写了一篇《王芸生的悲剧》,我收到其哲嗣王芝琛先生的来信。信中说:“在您的大作中,有两点小小的失误。王出生于1901年,而不是1902年……。另一处是最后一段,这也许是您看周雨所著小册子《王芸生》而来的。不错,王在临终前,潜心攻读马列,然而他在‘脑软化’之后,所谓召开学习会,是宣布‘他多年学习马列主义结论的’……”。
拜读这封来信,我才明白周雨写那本小册子的时候,还有许多顾忌,只好用“学习会”等曲笔来表述王先生的觉悟。这样一来,就给我一种错觉,以为三十年的精神炼狱,已经使王芸生完全丧失了自我,以至成了一个唯命是从的工具。孰不知他的所作所为与我的解读正好相反,这是我想说明的第一个问题。
另外,我从玉芝琛先生馈赠的资料中,还看到其妹王芝瑜写的《忆父亲临终前二三事》,也谈到王芸生的一些情况。王女士说,父亲病重后,程思远先生曾经对她说:“王芸生抗日时期在重庆可是个风云人物,……国共上层人物的史实,他知道的最多,最详细,最真实。不让他把这些留下来真可惜呀!看看你们可不可以帮他写回忆录或者是自传呐?”
对于这个建议,王家兄妹是认真的。在病人精神好的时候,王芝瑜把程先生的话告诉父亲,然而王芸生却说:“我的回忆录,我的自传,我看是没必要写了,我那40年的日记,一天也不差的日记都已经烧了。在烧的时候我就决定不写了”。
王芝瑜说,她从小就知道父亲有记日记的习惯,不论多忙、多累,也不论是生病,还是有什么不幸,他都能坚持每天必记。王女士还说,父亲的日记对个人生活琐事往往是一笔带过,而对于“何时何地因何事会见何人,经过如何,谈话内容”怎样,都有翔实的记录。此外,由于“工作关系,从毛泽东,蒋介石,周恩来,宋美龄等等当时各政要名人到各种政治大事件,没有不出现在他日记中的,尤其在国共重庆谈判时期,更为精确。”可见这部日记具有极为重要的史料价值。
正因为如此,主人对它特别珍爱。据王芝瑜回忆,她母亲曾叹息地说:“跟上你父亲的这几十年,走南闯北不知扔了多少个‘家’。每次刚把家安顿好,你父亲一声说‘走’就全扔了,没扔的就那几本日记了,越搬越多。最后只好给他一个专用樟木箱放这些日记本了。”然而,就是如此重要的“传家宝”,却在文革中被主人付之—炬。烧日记的时候,王芝瑜也在场。烧着烧着,她“发现未烧着的日记纸上被—滴滴鲜红的血映湿了……”。原来这是王芸生流鼻血的老毛病又犯了。读到这里,我以为这哪里是流鼻血?分明是他的心在流血嘛!难怪王芸老在神志不清的时候还忘不了“我,我那40年的大事记呢?”王芸生之所以对自己的日记情有独钟,除了个人感情外,还有一个对历史负责的问题。为此,我在回信中说,第一点是我的笔误(如今已经纠正),第二点则澄清了我对王芸生的一个误读。
1999.5.4.
附二:王芸生的几个轶闻
今年9月26日,是王芸生先生诞辰100周年。为怀念这位报界前辈,我翻阅周雨先生所写的《王芸生》一书,看到几件耐人寻味的轶闻。
那是1929年夏天,上海新闻界的一个考察团到天津访问,天津同行在大华饭店设宴欢迎,王芸生有幸躬逢其盛。宴会结束后,他走出饭店,在门口听到车夫们议论:“今天到这里来吃饭的都是干报馆的,他们大半都不是好人。”这一年夏天,正好是王芸生辞去天津《商报》总编辑,转而加盟《大公报》的时候,这句话对他刺激很大,并成为不断鞭策他的一种力量。
王芸生1901年9月出生于天津。因家境贫寒,他仅仅读了八年私塾。辍学后开始学徒,因为喜欢读书看报,初次投稿便被采用,为此他辞去工作,企图以稿费谋生。没想到从此屡投不中,他只好又去学徒。大革命时,王芸生先后加入国共两党,并南下上海,与博古合编过几种党内报刊。“四?一二”政变后,面对社会黑暗和政治纷争,他发现虽然厕身于报界,却不是一个独立的敢说真话的报人。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他在《大公报》发表声明,谢绝一切政治活动,专心从事新闻工作。
进入《大公报》以后,该报“不党、不卖、不私、不盲”的宗旨,以及“报纸最高目标是能代表国民说话”的理念,为他提供了用武之地。没有几年,他就以《六十年来中国与日本》的系列文章而名声鹊起。1936年5月,他在燕京大学新闻学系演讲时,又重提旧事,谈到车夫们的那句话。他说:“我当时听了这话很生气,但一转念,则觉得这未始不是一般社会对于新闻界的一种批评。”为此,他提出新闻记者必须具备的三个条件:第一要以“不矜奇,不立?,老老实实,平平常常”的态度来培养健康的舆论环境;第二,要以做好人的勇气来洗刷新闻界的耻辱,改变老百姓的看法;第三,要以国家的利益为重,用“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的精神做好本职工作。
抗日战争前夕,王芸生听说有一批新闻记者将在日本人的资助下赴日考察,又写下《招魂》一文。文章说,自从那次挨骂之后,他就立志把新闻工作当成一种好人的事业。这样做纵然对国家社会无益,也不至于有害。文章还说,新闻记者很容易受人恭维,被人诱惑,因此新闻记者一定要有坚贞的人格操守,要有为国家为人类兢兢?业的敬业精神。否则,他就不配做无冕之王,而只是一个无魂之鬼。大概是因为当时的外交形势吧,他没有使用激烈的言辞。不过仅仅是“招魂”二字,就足以表达他的思想感情。
1944年,迁至成都的燕京大学再次请王芸生前去讲演。这时候他已担任《大公报》主编,进一步认识到新闻记者最需要仗义执言,敢说真话;最忌讳趋炎附势,阿谀逢迎。他告诫大家:如果你因为讲真话而获罪,被“抓到刑场,揪住小辫子,钢刀一举,咔嚓一声的时候,小子,你要一声不吭,咬紧牙关顶得住,才算得是一条好汉,一个好记者。”这幽默风趣?掷地有声的话,给在场的人留下深刻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