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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宝 二(14)

喜宝 作者:亦舒


他点点头,然后说:“多年前的事。”

瞧我这张嘴,又触动他心事。他怕老,我就非得提醒他老不可。他不愉快我有什么好处?我现在吃的是他的饭,住的是他的屋子,穿的是他的衣服。我一定要令他愉快,这是我的职责。

勖存姿不动声色的说下去:“我还有张带黄着色照片,你有没有兴趣看?下次带来。”然后他站起来。

我知道事情不妙,心沉下去。果然他说:“今天有点事,伦敦等我开会,我先走一步。”

天晓得我只不过说错一句话。我只说错了一句话。

他真是难以侍候。

我看着他,他并没有看我。辛普森太太被他唤来,替他穿上大衣。他自己戴上帽子与手套,这才转过头来对我平静的说:“下次再来看你。”

我点点头。

他向大门走去,辛普森替他开门。

我独个儿坐在图书室很久很久。耸耸肩。老实说,我真的很有诚意留他吃饭,我真的很高兴看到他。毕竟这是我初次正式学习如何讨一个男人的欢心,瞻望他的眼睛鼻子做人,难免出错,马屁拍在马脚上。

当然我心中怨愤。然而又怎样呢?我可以站起来拍拍屁股走,没有人会留我。

我微笑,但是其中的利害关系太重大,我跟钱又没有仇,只要目的可以达到,受种种折辱又何妨,何必做茅厕砖头。

只是,我从窗口看出去,雪已经停了。只是我也是母亲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人,跟勖聪慧一般并无异样,我是怎么沦落到这种地步的呢?竟靠出售自尊为生。究竟是勖存姿的钱多,抑或是我的自尊多?在未来的日子里,这个问题可以得到揭露。

我并没有破口大骂,摔东西发脾气。我甚至没有哭。不,我不恨勖存姿。他已付出代价,他有权教训我,OK从现在开始我知道,尽管他自己提一百“老”字,我甚至不能暗示一下“老”的影子。禁例。好,我现在知道了。

我披上大衣散步到屋外去。绕十五分钟小路有间酒馆。我坐下喝了一品脱基尼斯,酒馆照例设有点唱机,年轻的恋人旁若无人地亲热着。

我又叫一品脱基尼斯。

我低着头想,我可以找韩国泰。但又没这个兴致。天下像他那样的男人倒也还多,犯不着吃回头草,往前面走可一定会碰到新的。

碰男人太容易了。在未来的廿五年内尚不用愁。怎样叫他们娶我才是难事。无论如何,一个男人对女人最大的尊敬还是求婚,不管那是个怎样的男人,也还是真诚的。

有人在我身后问:“独自来的?”

我笑笑。“是。”转头看搭讪者。一个黄种男孩子,很清爽相。看样子也是个学生。

“我从没在附近见过你。”他说。

窄脚牛仔裤,球鞋,T恤上写“达尔文学院”。当然他没有见过我,我们根奉不同学院。我又从来不参加中国同学会的舞会。

“基尼斯?”他问,碰碰我的杯子。

“不。”我谢:“白开水,你喝醉了。视力有毛病。”

他擦擦鼻子,笑:“很大的幽默感。”

我看着他。

“你好吗?”他温和的问。

“很好。我能为你做什么?”我问。

“陪我。我很寂寞。”陌生人问:“你可寂寞?”

“基本上海个人都寂寞,有些人表露出来,有人不表露。”我温和的说。

“你是哪种?”他问:“抑或根本不寂寞。”

“我不知道。”我笑答。

“如果我把手搭在你肩膀上,你的男朋友是否会打黑我的眼睛?”

我笑。“你是中国人?”

“不,我从马来西亚来。”

“你英语说得很好。”我诧异。

“我六岁自马来西亚到英国。”他笑着补充。

“马来哪个城?”我问。

“槟南。”他答:“听过槟南?”

我耸耸肩。槟南与沙劳越对我都没有分别,马来西亚对我是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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