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禀主上,王后她――”
“不必说了,”清任淡淡地止住他,“我这就回宫。”
青王起身出门,并不答理身后的大臣。人们面面相觑。还在跪求的首辅庆延年,也不得不站起来,颓然地叹了一声。
青夔宫枫华苑,瑞琼堂下,宫女齐刷刷地跪了一地。
小心翼翼地从内堂退出的,是太医卢旋。他匆匆扫了一眼堂内,发现了夏妃正在堂外守着。两人交换了下眼神,走到一边。
“王在里面?”夏妃轻声问,低沉柔缓的声音里带有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这种笃定让太医平静了些。他点点头,神情很是茫然,“快了。”
“嗯。”夏妃没有表情地点点头。
青王清任站在纱帐之外出神,他不想揭开。帐子里的人感觉到了他的到来,缓缓叫了一声:“清任。”
青王有些诧异。很多年没有人敢于直呼他的名字了,听见帐子里那人这般呼唤,倒仿佛这一声“清任”,是从他自己心底里浮出来的。
这种感觉使得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绣帐中躺着的那个人,枯槁如同一张剪纸。厚厚的锦被下面压着一只落叶似的手,腕子上的琉璃彩珠衬得一对失神的眼睛愈发死白――这衰朽而垂死的女子是青夔国当朝王后――庆拂兰。
拂兰定定地看着青王清任,“我死之后……”
她死之后怎样呢?青王暗暗揣摩。经历了二十年的近似于幽闭的生活,拂兰一贯声气刻薄。她莫不想说,她死之后,王就可以松一口气了。
“休要胡思乱想,”清任安慰道,“日前碧落海的宫使回来,送来生鲎。我亲自吩咐太医院炮制幻生海药……”
“我已服下,谢王隆恩。”庆夫人闭了闭眼。
幻生海药是青夔国医药典籍《龙树谱》上的最后一味灵药,号称起死回生。但凡青王青夔后病重,总要命令太医院收集一百零八味稀罕的名贵药材配药求生。其中最最难得的,就是碧落海的生鲎。
清任顿了顿,又说:“神殿祭司巫姑,明日也会为你祝祷消灾。”
“巫姑?”听到这个词语,庆夫人脸上忽然浮出一个奇异的微笑,使得她本已浮肿焦黄的脸,变得更加诡异。
“巫姑法力无边,当能救你于危厄。”清任淡淡道。
“不用了。蒙主上恩赐,我已经多活了二十年,够了。”庆夫人咬牙道,“二十年间,那些悲欣宛转,只要想着王――想着王跟我,其实是一样境地,我就什么也不怨了――什么也不怨了。”
她其实都快喘不过气,还在刻意加重言语里的恶毒意味,清任默默听完,淡淡道:“都是自作孽,有甚可怨?”
庆夫人盯着青王,饶有兴致地看啊看啊,最后像是忍不住了,“噗哧”一声笑了起来。这一笑不打紧,庆夫人像是失了神,只顾着咧着嘴“咯咯嘎嘎”地笑,竟是停不下来了,仿佛看见了天底下最好笑的事情。
青王清任只是冷冷地瞧着,看她放肆地笑,直笑到游丝一样的呼吸再也接连不上,才终于偃旗息鼓。
断气了吧?青王心想。他伸出两根手指头,翻开她的眼皮。那瞳孔分明是散大了。
忽然,她的喉咙里滚了一下,咕噜。青王吃了一惊。
惊魂未定间,仿佛听见嘶哑的一声,“我死之后……”
我死之后什么?她第二次说这个话。
清任定下心来,把耳朵凑过去想听她说完。这是庆夫人的最后一句话了吧?
然而过了很久,死去的女人再也没有说什么。她终于是没有说出来。
青王清任抖了抖袖子,推开寝宫的门。
宫女们眼中,那时的青王一身素服,面色苍白,身后是庆夫人幽深黑暗的寝宫。青王什么也没有说,但那种静如止水的眼神,却把深切的悲悯推向整个枫华苑。
于是有如石子在水中激起波澜,宫女们的抽噎声一波一波地传开,越来越响亮,越来越理直气壮。一个时辰之后,郢都的人们都知道了青夔后庆夫人驾崩的消息。
那时青王清任在想什么呢?他看见夏妃噙着泪水过来,为他披上披风,并恳请青王回寝宫休息,节哀顺变。青王拒绝之后,迅速找来有司,安排庆夫人的丧事,务要隆重合礼。然后他缓步走出枫华苑。这时郢都的上空乌云密布,像是要下雨了。青王清任停住了脚步,深吸一口湿漉漉的空气,觉得神清气爽。
然而瑞琼堂的幽香,在冰冷的襟袖间缭绕不去。
历时一个月,青夔后拂兰夫人的丧事终于结束了。彼时已是初夏,宫中桐荫凉绿,娇莺婉转。青王清任吩咐宫中主管,继续守丧至仲夏,看起来是追思有加了。但稍留意者就知道,虽然礼制上宫中为王后守丧时间是一百零八天,但实际上代以来,诸后薨毙,都会延长守丧时间,以示优宠。延长的时间视情形而定,但总体来说是越来越长。这个于故后的母家,也是衡量圣眷泽被的一个尺度。但是庆夫人驾崩,却只有不到四个月的丧期,未免太短。
宫禁森严,青王行事可谓严丝合扣绝不容一句闲言的。但是后宫看似平静的表面下暗流汹涌。二十年前的赤乐太子命案被生生压下,当事人自然是不会再提起,略微知情的宫女内监,也都已经陆续处死。然而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事情的真相总会渐渐被人猜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