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良感到脚掌心像被草撩拨一样阵阵发痒。嗓子也像打了结,讲不出话,他咽了口唾沫。
他想大声说话,但这会不会扰乱此地的居民?这个离天如此近的地方,到处都是阴影,如此让人惶惶不安。可那个人,他到底是谁?为什么人们偏偏把他放在这样一个地方?是上帝吗?老天爷吗?这可是个很不幸的上帝。小良想起毛主席的大肖像,也是吊着的,吊在在城里县人民大会堂的正墙上。
在这个受刑的人和那个有着深情和蔼目光的毛主席间,小良感到无所适从。他完全糊涂了,完全盲目了。他变成了一个空的躯壳。他真想大哭。
母亲的禁令又回到他脑海中。在她那充满责备、温柔和奚落的目光下,他感到浑身无力:“我早知道你会的,小良,你会骗我的。”
小良感到心里一阵愧疚。他加快脚步,回家。
凉风吹来。一片寂静。玩耍的孩子们肯定都早离开了,但以防万一,他还是绕过教堂,想找另一条路。他沿着墙走,那伸展的阴影似乎保护了他。头顶上,天空暗淡而荒凉。
“哎呀!咳!小心点!”
小良吓了一跳。在他面前,一个男孩背靠大墙而坐。沉思中的他差一点儿踩到男孩身上。他很窘迫,抱歉地向那个男孩笑了笑。可对方似乎没理会他的歉意,而是好奇地看着小良,一只眼睁,一只眼闭,前额上竖起两条皱纹。这孩子的头发有点儿发黄,很长,右分头。小良愣在那里,不知怎么办才好。他倒不再尴尬,而是想找个人说话。
“我在看这个房子,所以没有……”
另一个看着他什么也没说,没有改变神色,也没有改变姿态。小良有点不安,准备离开。
“你是李良,??”那个孩子说。
“是的。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不认识你。”他回答。嗓子尖尖的,有点像女孩儿,但却充满着男人的自信。
“你认识这村子里所有的人喽?”
“当然!”
“比如说,你认识光头和白脸儿吗?”
“当然,那两个混蛋。把他们烧成灰我也认识。你怎么会遇见他们俩的?”
“哦,我看见他们在玩。”
“哦!滚土饼啊?”
“?……是的。”
男孩摇摇头,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老人,眨着眼睛,用教训的语气说:“这是地球上最大的蠢事!他们只知道玩这个。”
“你不喜欢玩儿?”
“不!绝对不!”他用不容分辩的语气说。“别那样看着我啊。当然了,你觉得有意思,是因为你还不熟悉。它吸引你是因为新鲜,可玩三天,你就够了。你看上去挺灵的。”
“你几岁了?”
“我?九岁,你呢?”
“我也是九岁。我是十月十号的生日。”小良说。
“我是十一月九号。”那孩子说。
小良挨着他坐下。
“你叫什么?你知道我的名字了,你也应该告诉我你的名字。”小良认真地说。
他大,他必须像哥哥一样地说话。
“小田,刘田。”
“为什么你不喜欢玩儿土饼?”
“因为这很傻呀!”
小田做了个不耐烦的手势。
“他们赢圆饼,输圆饼,他们再赢,再输。好,他们赢了。可三天后,他们的圆饼多了吗?没有!什么也没多。他们还是那样。”
小良想了一下。
“那又怎么样?”
“怎么样,必须干点聪明的事。比如这个,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小田给他看:在他手心里,一根小玻璃管填满了黑色的细针。小良嗅到一种奇怪的味道,卡在喉咙里。
这是什么?他伸出手想抓一根针看看,可对方抽了回去。
“这,这叫科学。”刘田慢慢地说。“你知道科学是什么吗?”
“当然啦。就是一些机器。在城里,有好多。像卡车,有很大很大的马达,跑得非常非常快。”
小田睁大了眼,钦佩地看着小良挥动手臂兴奋地说着。他犹豫了一下问:
“在城里,还有不用油的灯吗?”
“当然啦。这叫电。” 小良说,“在我们家,就有一盏这样的灯。我发誓!亮得你都睁不开眼。”
小田着了迷地看着他。他张着嘴巴,好大一会儿没有说话。然后,他伸出手,露出那根玻璃管:“那这个……这是什么呢?”
“这个?你在哪儿找到的?”小良拿起一根针,像行家一样地研究着。
“在公社卫生所后面的一只木桶里。他们常把垃圾扔在那里面。”
“这个,这是……这肯定是针。”小良皱着眉头说。“你病了的时候,医生给你打针。很疼的。他拿一根针,钢的,闪着光,他把这根针戳进屁股,你的病就好了。”
小田双眼惊愕地盯着小良,他的手灵活而快捷地模仿着打针的动作。
“你,从来没打过针吗?”
“没有,我病了的时候,我奶奶就祷告。”
“她向谁祷告?”小良好奇地问。
“当然是向土地爷。”小田回答,很高兴能够教教他的新朋友。“你不知道?我奶奶在这个教堂里信上帝;但她也信老天爷。她说多有几个主子总是好的。在别的村子,人家只信老天爷,可在我们这儿,两个都信……”
“那,老天爷和土地爷之间又是怎么一回事?”
小田像个大人似的,严肃地说:“老天爷是最大的,他派手下的人来管凡间的事情。土地爷管地上的事,家里的事。人们病了的时候,就得求土地爷。”
小良对小田说的话着了迷。他希望能再见到他。
“你上学吗?”
“上,但不是每天都上。”小田忧郁地回答。
“为什么不每天上?”
“我不能。我妈下田干活的时候,我得呆在家管我妹妹。”他换了一种声调,看着小良叹了一口气。“而且,差不多村子里所有孩子都这样……”
小良不作声了。在夜的黑暗中,一阵轻风吹起小田黄色的发绺,给小良带来一股特殊的气味。他呼吸着这气味,看着边上这个脏兮兮的男孩。油然而生一种模糊的温情,有些神秘,混杂着害怕,充满了他的心。
很晚了。小良站起身,准备回家。
“你来找我吧,我们一起玩,好吗?”小田满怀希望地问。
“太好了!”
“我住在那儿,这条小巷中间,那个黑色的木门。”
小良看了一下他朋友手指的地方。在黑暗中,教堂的高墙边,他看见一个黑色的木门,很宽,就像一个张开的嘴,充满了秘密,好像在等着下一个访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