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克纳说:对我而言,往往一个想法,一个回忆,脑海里的一个面包,就是一部小说的萌芽。我反复理解过这段话,最后确认,这是一种才气型的小说家玩法,真正的大师是超越于自己的才气,或一般意义上的灵感的,那东西太不灵验了,就跟我们今天许多人爱说“我感觉”三个字一样,感觉是最顶顶靠不住的东西,靠不住不是因为它不灵,而恰恰就是因为它经常是准确的。
很多小说的开头都属于这种类型。想到了什么,心中就有了一个萌芽,然后这萌芽就会自己慢慢长,至于它终于破土后,是靠墙,还是往暗处躲去,或是依傍着一棵带刺的树,那就得看造化或是临场的发挥。
我年纪还轻,阅历不深的时候,我父亲教导过我一句话,我至今还念念不忘。
“每逢你想要批评任何人的时候,”他对我说,“你就记住,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并不是个个都有过你拥有的那些优越条件。”
菲茨杰拉德《了不起的盖茨比》这样随意地开了头,也不用一开始就睁大了眼睛,定住了神去看,他是个过来人,引用着一个跟他亲近的过来人的话,特别亲和。懒惰的读者是很喜欢这类开头的。因为这类经验是普适的。
从技术角度讲,这类开头也是很经济的,不是个天才,费尽了移山之功折腾出几十个开头还不知到底想要哪一个,那就不如这样平实而随和。当然,这也极有可能是个幌子,轻松地让你进入,结果多半是更容易被导入进一个没有出路的圈套。没有圈套就不是小说。街头摆摊的这种圈套就是在游戏精神上跟小说是一样的。到你进入到要摇奖的现场,许多成年人就不感兴趣了。因为那背离了小说的游戏规则――无论你怎么摇,都会摇出一个或好或坏的布制玩偶,这就只限于孩子们喜欢了。
小说只是成年人的游戏,万事开头难,阅读的预期让人一开始绷紧了弦,好不容易出来一个不那么费脑筋的,所以就会招人喜欢。但小说毕竟是小说,特别是现代主义小说,那是一片汪洋大海,平静只会昭示着更大的风暴。这也就是许多学者最终喜欢不上小说的原因,他们把小说看得那么简单,总只是习惯了从里边去寻找学问,去找来龙去脉,去把什么都要说个子午卯酉,一旦看上三行还没看出什么辞藻、主人公性格、时间、地点、微言大义等等的,就放弃了。快感是那么容易得到的么?我还遇到许多学者都喜欢看武侠,就是因为看着简单,他们是把现代小说也当成这种初级武侠一类的消闲,这是对小说的很不了解,又不愿意了解,或者说没有一本书能从头到尾地说出小说为什么是小说,怎么样是小说,也就是显得很没有学问,所以是登不得大雅之堂的,所以就还停留在那个“引车卖浆者流”的世界。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因为可以总结,因为作者已经总结在这儿了,这句话也就成了人生家庭感悟引用最多的一句话。《安娜?卡列尼娜》也就因此普遍地受到学者喜欢了,可我想说的是,总结出现在小说中就不是个干净的事,如果要比较,我认为二流的欧亨利在《爱的牺牲》的几句抑郁也比这要具体而有力得多:家庭要是不幸福,随它怎么宽敞――你从金门进去,把帽子挂在哈特拉斯,披肩挂在合恩角,然后穿过拉布拉多出去,到头仍旧枉然。
残酷的事实是,这个开头的题记跟小说主要要讲的东西是不怎么沾边的,或者说,这句本来只是作者随意写下的开头在很多人那里消解了这部小说很多有价值的东西――它改变了小说的运行方向以及最终落点。
这种情况是经常的,那就是作者灵机一动、心血来潮地就写下了一个开头,因为他必须尽快开始,他对后边太有把握了,但一点也不能等。他总得要写下第一行,然后才有第二行。我太有这个经验了,我甚至敢肯定这一类的有些开头也不比前边那些开头省力,或者是作者不怀好意,或者仍是一个幌子,或者只想先给你个小甜点尝尝,苦头在后边等着哩。三毛有一篇文章题目就叫《文不对题》,题目如此,第一句当然也可以如此,故意让你感到你理解了,但他其实想说的东西一点都没透露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