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文革”中的遭遇,他已经有详尽的叙述。
在强大的压力下,“文革”一开始,我和叔祖母就干了一些蠢事。我们想把父亲的许多旧信处理掉。我在楼后面焚烧之时,恰巧有一队红卫兵走过,立即过来询问,并把火浇灭,把尚未烧完的信件拿走。这些便成了父亲的一大罪状。无独有偶,红卫兵在剩余的信件中又发现了一张蒋介石的照片(这是父亲在德国留学时大使馆赠送的),这就成了父亲的一大罪状,为此吃了不少苦头。我和叔祖母为这件事感到非常内疚。
然而,蠢事仍不断地发生着。北大抄家之风骤起,气氛极为恐怖。叔祖母害怕放在厨房里的菜刀为歹徒所用,为给自己壮胆,就将一把菜刀藏在枕头下面,这显然是一个幼稚而迷信的举动。红卫兵来抄家,发现了这把菜刀,他们硬说是父亲图谋杀害红卫兵用的,并且在批斗会上亮出了那把刀,真是铁证如山,有口难辩,父亲只好承受拳脚惩罚。这件蠢事又使叔祖母懊悔不已。
按照红卫兵的命令,父亲把自己住的四间屋子腾出两间,由原住楼下的田德望夫妇搬进来居住。父亲的许多家具无处搁置,只得堆在田家的一间屋里,占了很大的面积。时间久了,田夫人不满。叔祖母是个急性子,便和我商议要把一些家具卖掉。我随即便把一套高级沙发、一个七巧板式紫檀木组合方桌、两把紫檀木太师椅等几件家具送去西单旧货店卖掉了。一共卖了50 块钱。第二天,家具店认为估价太少,又给添了5 块钱。谁知道,沙发不珍贵,那套紫檀木家具却是宝物,那是清朝末年重臣赵尔巽家的珍贵陈设,是父亲建国前夕购买的。父亲那时在农村,回来后得知他心爱的家具被我们卖掉了,大为心痛。叔祖母和我又干了一件蠢事,又一次懊悔不已。
我们干这些事,的的确确都是为了父亲好,虽感到懊悔但于心无愧。叔祖母和母亲来北京没有几年,就要和父亲共度艰难岁月,相依为命,可是叔祖母个性坚强,不畏艰难,不怕危险,无论多大的风险临头,总是咬紧牙关,坚韧面对,毫不顾及自己的安危。情况越险恶,她的意志越坚强――她是我们家的一个擎天柱。她说话不多,但临危不惧,处之泰然。我母亲则以她那与生俱来的憨厚,面对这场她根本无法理解的灾难。她们俩总是想方设法为父亲做点可口的饭菜,用无言的支持帮父亲渡过一次次难关。
父亲被关进了“牛棚”,我和姐姐也不敢回家,只有她俩带着孙子过活。我有时冒着风险偷偷地回去看一看,送点钱,安慰一下,如此而已。有一次我回去,正好碰到父亲被放回家准备参加下午的批斗大会。所谓准备,就是要自制一块大牌子,上面写上自己的姓名和身份,如“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等,再用红笔在自己的姓名上打上个大叉子。姓名要倒着写,表示反动并且已被打到。他见我来,就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我。我如法炮制,只是在挂的绳子上做了点小手脚,选了根稍粗一点的绳子,以免脖子吃亏。
父亲一句话没有说,他表情严肃,正准备应对即将到来的灾难。他虽然念过许多书,走过许多地方,可谓见多识广,但对那场由伟大领袖亲自发动,用伟大理论武装起来且是史无前例的疯狂政治运动,除了愤怒之外,也是茫然无知,他也一定认为是罪有应得,而且心服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