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成仁之举(1)

我和父亲季羡林 作者:季承


1995年2月,父亲写了一篇《1995年元旦抒怀――求仁而得仁,又何怨!》。李铮看过以后,建议父亲不要发表,但父亲不听李铮的劝阻,坚持要公诸报端。这篇文章虽短,却气势磅礴,势如破竹。文章用隐晦的语言把事实略去,用明确的文字抒发悲愤之情,用激昂的声调表白自己已经成仁,用带着苦涩的语气为自己的成仁而欢呼。

这篇文章,一般人是看不懂的,读来犹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后来,《季羡林传》的作者似乎识破了玄机,说文章是“在平静的语调背后,涌动着滔天的巨浪。在模糊的词语中,有着深邃的内涵”。巨浪与否,姑且不论,但这篇文章的深邃内涵,局外人的确是很难了解的。父亲在文章里说,他幻想自己成为一个悲剧性的人物,而在无意中用 “遗弃了别人”的办法实现了。他心中的悲剧,又“决不是人世中的小恩小怨,小仇小恨”,或者说是那种“能够激起人们的同情与怜悯、慨叹与忧思的悲剧”。这样说来,父亲说的当然就是一种大恩大怨,大仇大恨,用他的话说是一种“能净化人们灵魂的古希腊悲剧”。因此,为了这种大恩大怨、大仇大恨而能成仁,的确应该无怨,当然应该“快哉”了。

由此可见,当时父亲对这一事件的看法,有多么严重;对他自己的这一壮举,有多高的评价和自豪。当然,那时父亲只看到悲剧能净化灵魂,并且甘愿做悲剧式的人物,求仁得仁,但他却没想到既然自己制造了这一悲剧,自然也要吞食这一悲剧的后果。后来的事实证明,他的确被迫吞食了自己酿造的苦酒,时间之长竟达十几年。不过后来,在一个不算太晚的时候,阴差阳错,竟然乾坤颠倒,破镜重圆,悲剧谢幕,喜剧重演。这是后话。

那么,先来说一说,父亲在文章里指的“大恩大怨、大仇大恨”究竟是什么。这一点是许多好心的读者最为关心的。这个问题的答案实际上父亲在文章里已经点明,只不过局外人难以猜度罢了。答案就是他所说的“遗弃”。

在文章的前面,父亲举了两个例子,一个是英国作家哈代在他的小说《还乡》里讲述的故事,老母亲被儿子遗弃;一个则是父亲自己实际上遗弃了自己的母亲。现在,他又通过遗弃别人而达到了成为悲剧式人物的目的。他遗弃了谁呢?文章里并没有点明。我这里可以告诉大家,事实上就是父亲遗弃了我,遗弃了他唯一的儿子,遗弃了那时还活在世上的唯一的直系亲人。父亲遗弃自己的儿子终于使自己成仁,遗弃了当时季家在国内除父亲之外的唯一成员,使季家彻底分崩离析,这当然带有悲剧性,而且对一个家庭来说,的确是个大的悲剧。

那么,现在我就来说一说父亲所谓的“遗弃”是怎样一回事。

从近处说,事情的爆发是在1994 年2 月8 日(农历12 月28 日), 那天我和父亲发生了一场争吵。当时春节临近,母亲住院里已经两个多月了。为了过节,我和何巍媳妇李庆芝、小阿姨一起,把母亲住的客厅打扫干净,稍加布置。我们花了大半天时间,从早晨一直干到下午四点,非常劳累、疲惫。

我们刚刚结束工作,准备做晚饭,父亲从对面书房走了过来。他对我们整理好的房间,不屑一顾,劈头就问:“我的花哪里去了?”他找的是一盆君子兰,是楼上的人家丢下来,被我们拣了栽在盆里的。收拾屋子的时候,我们知道父亲怜惜那些被遗弃的花,就把它搬到对门那个单元他的书房里去了。阿姨说放在对面屋子里了。父亲立即去找,但没找见,回来冲着我问罪:“谁把我的花扔了?!”我这时正在厨房做饭,听见父亲在堂屋里发威(这是从未有过的), 实在忍耐不住,便对庆芝说,如果他要再问,我可就要说话了。庆芝劝我忍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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