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远处讲,我们对父亲的意见,无非是觉得他对家里人太吝啬,太小气,太冷淡。他在外面表现得越慷慨,越大方,越热情,我们的这种感觉就越明显。叔祖母曾私下里对我们说,父亲对外人亲,对家里人冷。我母亲也说,父亲里外不分,对外大方,对家里太抠门。虽然他们对父亲有意见,但真说起来,也不过是一些小恩小怨,他们对父亲绝谈不上有什么大仇大恨;虽然也有大恩大惠的事,可是我们家里人在那些问题上,却一点也不含糊地支持父亲。譬如他向国家捐献贵重文物、书籍,向家乡捐钱盖小学,向党组织捐稿费等,我们都支持。我们从来没有仇恨过他,甚至连抱怨也没有。我和姐姐私下议论说,人都是一样,对里对外总是有差别的。一般人是对里亲近,对外疏远;对家人大方,对外人小气。父亲却恰恰相反。在这一点上,他与常人不同。对父亲的这种表现,我们虽然不赞同,但也没有表示强烈的反对。我和姐姐认为,这可能是父亲对自己的家庭没有感情的结果,是可以理解和应该体谅的。
我们因争吵而和解。父亲破天荒地做了自我批评。这以后,我一如既往,跑医院,伺候父亲,忙工作。可是,近十个月后,1994年12 月4 日,他突然在母亲去世前两天的时候,走到住处外面,对正在洗车的我说:“你很聪明。今后你不要来北大了。等你母亲去世后我再找你谈。”我当即明白了他的意思,立刻离开了他的家。母亲还住在XX 校医院,我每天从很远的地方来看护她。
看来,父亲就是用这样的办法“遗弃了别人”,从而实现了他做悲剧性人物的宏大愿望。所以,他对这个在“无意中得之”的硕果,真是得意地喜形于色,连呼:“岂不快哉!岂不快哉!”父亲通过遗弃别人,而成为悲剧性的人物,真是他一生中最大胆的事、最勇敢的行动,也是最最超乎父亲性格之外的事。对我来说,是绝对难以想象的,如果我的叔祖母、母亲、姐姐在世的话,也一定会认为父亲发了疯。
但是,令人吃惊的是,这样勇敢的事,不久之后他又做了一件。就是他以超乎寻常的魄力,容忍别人把追随他几十年的秘书李铮排挤走。这是两件绝对超乎父亲寻常的事。他以这两件事“求仁得仁”, 他认为他已经实现了成为悲剧人物的幻想了。岂不知,正是这两件事使父亲在以后十几年里受尽了苦楚,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无情的现实把他那既悲哀但听起来又颇为浪漫的幻想彻底粉碎。当然,几年后,生活的现实迫使他改选更张,开始深刻反省事情的原委和后果,总结出做人和人生长路的极为重要的许多真知烁见,这也许可以说是因祸得福。
但是,若真的谈到什么“悲剧性的人物”,在我们家里岂止父亲一人。可是,为什么他硬要把这顶桂冠戴在自己头上?又为什么对这顶桂冠如此欣赏。我以为,他给自己戴上这顶桂冠是想说明,在我们这个家庭里只有他是一位弱者,他之所以成了“悲剧性的人物”又都是别人造成的,只有他一个人为家庭而牺牲,他的命运最悲惨,他的生活最值得同情。
其实,在我们家,除了他之外,悲剧性的人物很多。叔祖父母是不是悲剧性的人物?父亲的母亲是不是?我母亲是不是?德国的伊姆加德为他终身不嫁是不是?我姐姐是不是?至于我,不敢高攀,不敢附庸风雅。我只敢说,对父亲,对季家,我是仁至义尽的,但决不敢说已经求仁得仁,更何况成仁了,也不敢说我是什么悲剧性的人物。公平地说,我们家每一个人身上都有悲剧性的成分,至于谁已经成了悲剧性的人物,谁要为此负责,我说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