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11月初的一天夜里,张衡打电话给我说,父亲在医院里的护工小岳要和我通话,并把她的电话号码告诉了我。我立刻拨通了她的电话,她告诉我,后任秘书已经不来医院了,张衡和蔡德贵也没有管事,那时在医院的父亲基本上处于无人照料的状态,急需有人看护和处理各项事务,特别是自己的亲人。她经过了解,知道季先生有儿子,不明白为什么不让人家来照看自己的父亲。她征求父亲的意见,问,儿子要来看你,你让他来不?父亲说:“儿子真的要来,我欢迎。让他来!”小岳心急如焚,连连敦促我尽快去医院。这真是出人意料。父亲的召唤使我十分激动,这时我猛然意识到,原来父亲正在期盼着自己,或许已经期盼了很久了。
我思前想后,觉得父亲这样决定,实在体现了他的勇气,也是他的大智大慧的表现。这是绝处逢生,别无选择,但更是顺从自然,回归人伦,更可以说是他一个充满勇气的举动!这才是真正的“求仁得仁”!这是才是天意难违,人性难违。这才是世事沧桑,变幻有定。我和小岳商定于11 月7 日上午去医院会见父亲。小岳嘱咐我一定要带一些季先生喜欢的家乡吃食,因为他实在厌倦了医院的饭菜。
11 月6 日晚,我和妻子小马赶制了两样济南家乡饭菜懒龙和十香菜,随后我彻夜未眠,脑海里总是翻腾着明日上午会见父亲可能发生的一切。我设想了对父亲要说的话,以及父亲可能的各种反应。但我终归不能肯定那究竟会是一种什么情形。难呀,十几年隔绝,人在咫尺,心各一方,意气指使,互不相让,为人利用,后果难耐,一旦相逢,如何言语。第二天上午,我带着准备好的家乡济南小吃,怀着如进考场一样惴惴不安的心情到了301 医院。小岳替我办好了并不合规定的进院证,唐师曾、蔡德贵、李小军诸位也设法和我一起进了医院。
当我走进父亲住的2 号楼403 病房的时候,只见父亲端坐在一张小桌后的沙发上,神情静穆,略显紧张。我立即走上前去,在小桌前向父亲磕了三个头。然后我走近小桌旁的椅子,未敢就坐,说道:“爸爸,我给您请罪来了。”接着我听到了十三年来父亲的第一句话,“你何罪之有啊,这些年,何尝不是天天想念呀”。我说:“我现在还是给李政道先生做助手。他和你一样是个工作狂。” 父亲说:“工作狂好,当懒人,没有出息。” 我又说:“以前也想来看你,就是进不来,以后就好了。” 父亲说:“父子团聚是人之常情,不希望我们团聚的人是不正常的。” 我说:“十三年来,我每天上下班都经过医院,也专门来过医院多次,就是进不来!”父亲说:“为什么有这么多障碍?我了解一点,但不懂。” 我说:“十三年了,我很想念父亲。” 父亲说:“我没有年的概念,但我知道时间是很长了,太长了!”
这时,我激动得不禁泪流满面,但旁边有人提醒我不要失态,于是我把带去的食品请父亲过目。这两样食品是父亲非常熟悉的,也是非常喜欢的。他看后说,很久没吃过这种东西了。据小岳说,午饭时父亲吃得特别高兴。接着,父亲谈起了偷画的事情。他说,他几年前就觉察有人偷画。他们当着你的面叫爷爷,背后就偷你的画。不用成立什么调查组,很清楚嘛。他又说,有人甚至要毒死他,因为他死了就没事了。又因为他知道得太多了。
我们谈了很多。他询问了在北京的各位亲属的状况,特别关心我五舅和五舅母的情况。在得知他们还健在的时候,他说很不容易,因为他们一位已经93 岁,另一位也已是90 高龄了。我告诉父亲,他们非常想念他,很想来看望他,可是不但没有来成,连在父亲面前提到他们都不允许,甚至蛮横地说哪里有这门亲戚。随后,我们又谈到济南的诸位亲友,谈到在国外的孙子、孙女和外孙子三家的情况。我告诉父亲,所有近远亲属,都十分关心他的病情,很多人都要来看望他。父亲听后非常高兴。到此时, 父亲在别人挑拨忽悠之下, 在自己脑子里形成的“亲属无情论”,以及对我的那些中伤诬陷,全化为乌有,所谓冰释前嫌,不过如此。我向父亲报告,已经和前妻离婚,和马晓琴结婚并于去年7 月生下一个男孩。我说,小马是个很好的孩子,她知道关心体贴人,知道孝顺父母,知道节俭。她文化水平虽低,但是人品好。她非常怀念和父亲相处的那几年,很想能够再来伺候父亲。父亲随即询问了小孩有名字了没有。我告诉父亲,小家伙取名“宏德”,用的家谱上的名字。父亲对这个名字很赞同,说这个名字很好。又问我是不是还上班,现在住在哪里。我都如实相告。父亲显得特别满意和舒心。我们谈话的时间很长。父亲想知道的事情太多了,想说的话也太多了。在随后八个多月的时间里,父亲和我谈了很多,很多。我将把这些谈话记述在下面的章节里。十三年隔绝,父子重逢,人伦回归,可以见证一个真理:天意难违,人性必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