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我们的班主任李老师可绝没有半点异想天开的样子。听着郑可成在台上抑扬顿挫口若悬河,李老师的脸色比平常显得更为苍白,神情竟是少见的焦虑。她那年五十八岁,头发全白,银丝挂面一样朝耳后梳去垂至衣领。她脾气很好,无论我们做错了什么,她总让近近坐在她身边,细细问,细细说,最终让人心悦诚服。她从来不让我们写书面检讨,也不让人罚站,说是“对人最有约束力的,乃是各人的良知”。
老师面目清癯,颀颀长长,穿的总比身段略显宽松,显得又洁净又飘逸,就像她那手宋徽宗式的瘦金体毛笔字,看起来十分养眼。李老师在我们这间私立依仁小学教了一辈子书,一辈子都在当班主任,一辈子都在教语文。她教态端庄,谈吐睿智,无一不呈大家风范。四年级二班全体同学对这位班主任敬得简直到了爱的程度,就连我这匹害群之马也随时提醒自己要检点行为,舍不得惹老师生气。其实令我臣服的,倒完全不是她那些人人会讲的道理,而是她那种人人都不去用的说理方法,竟是那么平和那么诚恳,从眼睛到语调都流着那么深切那么透明的善意,让我刚一面对就慌慌张张先自惭愧起来。
郑可成经验介绍之后的第三天,本是个星期日,李老师却要我们回校,说是请了个大学教授来给我们上两节课,那是她从前的学生。大学生在小学生眼中已若天之骄子,何况他们的教授 我们兴奋得不得了,一大早就跑去校门口张望。
教授果然来了,还有两个大学生,一人抱只木箱跟着。一见那教授儿子般轻轻扶着李老师的胳膊上楼梯进教室,四年级二班就对他大生好感。木箱子一个装些试管药水玻璃片,另一个则装部显微镜。当两位大学生将它们一一排列在桌上时,全班大气都不敢出,很敬畏。
教授三言两语说明显微镜的用法,然后把坐在头排的王小芳叫上讲台,让她扯根自己的头发,放在亮晶晶的底盘上,她就调好显微镜的距离看自己的头发。她看完,抬起头,傻呵呵地说:“怎么我的头发变得像筷子那么粗了呢 ” 教授又让全班轮流上台参观王小芳的头发,并且告诉大家,这根发丝只有六个丝的直径,比一条苍蝇腿细。全班兴奋得如百鸟归巢吱吱喳喳,好久都静不下来。
教授又给我们看一支小试管,里面泡着一只苍蝇。他用镊子扯下一条苍蝇腿,从显微镜下换出那根头发,又招王小芳去看。王小芳刚一凑眼上去就喊:“哎呀哎
呀活的活的! 有一大堆什么东西游来游击!” 教授说:“是细菌,每只苍蝇身上都有的。” 王小芳哇哇叫兔似地跳到一旁。于是全班又挨个到显微镜那儿察看苍蝇脚。教授就一面介绍苍蝇的生长过程,说它的生存力和繁殖力都极强,附在任何一点腐朽东西上都能产卵。 然后他开始提到作为媒介,苍蝇可以传播什么疾病……听得全班一片死寂,弄得一张张十来岁的小脸就像李老师那天听郑可成经验一样了无血色。未了,向来喜欢刨根问底的郑可成举手说:“为什么苍蝇那么脏那么害人生病,它们自己又不被那些细菌害死呢 ” 教授很高兴,说郑可成这种“知其然继而求知其所以然”的精神正是做学问的人非具备不可的。他说苍蝇是“带原者……” 从苍蝇讲到痢疾;又从蚊子讲到疟疾;再从跳蚤讲到细菌战……
第二天的课间休息时,在那块《灭蝇战绩日报表》跟前,人人认识的郑可成开讲了:“打苍蝇,是一门学问;做学问,便须既知其然又知其所以然。如果不知苍蝇怎么害人、害到何等程度,灭蝇方法用得不当,则反而是请了苍蝇害自己,甚至主动给苍蝇提供繁殖的天堂,例如敝人的‘蛇魂勾蝇计’……” 郑可成语不惊人誓不休,引得围着他的人一圈一圈地添。整整一周,他下课就冲去开讲,说书般从苍蝇脚杆谈到跳蚤炸弹,比那位大学教授讲得还要精彩,听得老师学生瞠目结舌,想想,只好又说“四年级二班的人真能异想天开!”
谁料四年级二班的学生一夜之间变现实了――交苍蝇时,人人削了竹签子夹着点数,值日生以废纸承了四十五枝签,一包塞进学校灶膛。人人见了苍蝇就狠打,谁也不去故弄腥臭招惹它们了。
我回家把这些事告诉妈妈。妈妈笑笑,竟学了我的口气说:“你们班主任这种做法叫做釜底抽薪连锁效应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