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顽童时代》第十五章(2)

顽童时代 作者:钟丽思


到了月底,我们全班又列队舞台,挺胸脯扎扎实实风光了一回。郑可成就向全校师生介绍他们组的“蛇魂勾蝇计”。

郑可成也是个读书不用功、成绩呱呱叫,让许多老师又心喜又头疼的人物,与我最是投契,经常,两人偷违校规溜进茶馆听说书。

重庆的茶馆,只卖茶不卖饭。客人一人一碟一杯一盖,坐得密密一桌密密一桌。卖零碎佐茶的小贩,交笔钱给茶馆后,就可进去做生意。小贩或以布带或以麻绳分两端系了个货架,挂上脖子垂至胸前;货架或薄板钉就或篾片编成,很轻巧,可以对折如箱状,里面分格装了香烟麻糖葵花籽南瓜籽山楂片红苕干。小贩将那货架时张时合,在人堆里蹭着挤着卖。

重庆茶馆之多,势如兰州的面摊广州的酒家西安的羊肉泡馍店。而茶馆的竞争之道,又远非面摊饭店可比:是既无口味之别,又无价格之差;这茶馆那茶馆不论哪家馆,奉与客人的,是一样的桌凳一样的价,一样的盖碗一样的茶。决定茶馆兴衰存亡的,一是上茶的功夫,二是说书的技巧――

想中国四大菜系――川鲁苏粤之中,其味最霸道的,当数川菜,尤其重庆火锅,便是于今,它也居然在以“温补”为食之原则,以“湿滞”、“热气”为食之大忌的广州人中占一席之地,可想而知,那主领厨房的人是何等厉害。但再厉害,重庆人也不过称一声“大师傅”,偏将茶馆中摆碗冲水的,尊为“茶博士”――其上茶功夫的重要,便已可见一斑。

我与郑可成常听说书的那家茶馆,便有个上茶功夫极俊的茶博士,四十多岁,精瘦精瘦,似嘉陵江的鱼儿,长相寻常,唯是手指之灵巧胳膊之壮硕,令人过目难忘。待茶客坐满,他就站在长桌一端,以食指中指夹着茶碟一搓,且连夹连搓,碟们就一个接一个竖直了打着转,旋到各位茶客跟前自行停下,然后茶博士走一圈,往每碟放只茶碗,又回到原处,以手指旋出茶碗盖,待盖儿都贴着碟子到位后,他便去提了壶来――是把紫铜壶,肚大嘴长,擦得铮亮。茶博士个头不高,他走到条桌腰际,左手扶胯,右手持壶,举到齐耳,却盯牢了茶碗,低喝道: “来也――” 便将那紫铜大壶一倾一点,一点一收,便见茶水如支透明袖箭,从壶嘴向碗口疾然而出,倏然而没,箭箭入碗无点滴泼洒桌面。他才又依了顺序,将掌心窝了碗盖,从右到左绕碟半圈,忽以中指一挑一勾,那盖就恰恰扣进碗里,茶水当即漫至碗齐,像是给略小一圈的盖子镶环琉珀色的亮边。

要说的书目,总是头天写块小黑板,挂在茶馆门口,家家茶馆书目不同,随茶客自选了听去。茶碗一盖好,说书便开始,惊堂木一拍,满座寂然。凡新来乍到的说书人,一般都先讲短故事,比如《乔太守乱点鸳鸯谱》、《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之类,多取于《三言》、《两拍》。但故事再短,中途总有“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之际。这当儿,就可见听众是否满意了。擅长“摆龙门阵”的重庆人,表起态来,很显特色。他们不以拍巴掌来表示满意,也不以喝倒彩来表示不满。故事说得好,待茶博士续了水,客人就一面施施然品茶,一面悠悠然评书;那卖零碎的就被吆喝得团团转:那时麻糖以块数、瓜子用杯量、香烟则一支一支散卖,且买的卖的都不嫌麻烦。第二天挂出的书目,必是至少两个星期才说得完的,像《说唐》、《说岳》、《十三妹》一类。也不知什么原因,我见过的再好的说书人,也从未在同一茶馆说两回长书,总是急流勇退般换着茶馆说,许是行规如此吧 倘短故事都没开个好头,未等“下回分解”客人就走了大半,剩下的便闷喝,不买烟抽,也不买糖吃;小贩便百无聊赖立着;那说书的讪讪分解完下回,第二天就再不出现。

这家的茶博士就是老板。他不但上茶功夫独到,识人本领也高强:凡他请来说书的,第一次就挂出牌让说长书,该说短书那天的工钱他就白付。茶馆天天客满,还有不少人端了茶站喝。来这家说书的,个个将故事裁剪得详略妥当、丝丝入扣。有时把李世民宫廷政变换代改朝的大事,只三言两语就交代过去;有时一盏茶尽,说书的还不让赵子龙杀出长坂坡,依然绘声绘色,描摹着马蹄如何“得得”,箭矢如何“瑟瑟”,回马枪如何似游龙,?缸剑如何像翩鸿,还以手圈在嘴上一张一合学那刘阿斗“呱呱”啼哭……又凡到紧张时刻,必待下回分解。

虽然这种茶馆文化的宗旨很简单,也很老套,不外乎贬的是趋炎附势背信弃义,褒的是忠君爱国劫富济贫,但我与郑可成都深深喜爱――也许是,说书人那种出神入化之技对我俩确有摄魄勾魂之力。每有精彩章节,郑可成翌日必在班中尽情复述,以飨同学。后来忙于打苍蝇,我们好久没去茶馆。虽是想得慌,但总觉得为建设社会主义除四害比一切都重要,便咬紧牙关忍了。

此时郑可成在台上介绍小组经验,讲着讲着,不知怎么搞的,就忽然变出说书人的口气! 他本来就十分善讲,又特别爱讲。这下可好,讲完“蛇魂勾蝇计”,他说:“其实我班同学,人人足智多谋。” 便又接着讲下去,还临时替大家衍生出什么“烂鱼肠诱搏恶苍蝇计”、什么“暗藏死蟮头明抓活苍蝇计”,道什么“说时迟那时快,一拍下去便觉打出浆来,提起拍来,苍蝇就粘的粘在黄蟮头上,掉的掉在泥沙地面,全死的自然肠开肚裂色彩斑斓;半死的依旧昏头转向翅声嘤嘤……” 郑可成讲得声情并茂,听呆许多老师许多学生,跟着就有人觉得胃里倒海翻江,就冲去厕所呕吐,吐得两眼发直,回过神来,就慨叹“四年级二班的学生怎么都如此异想天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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