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爱他。但这份不爱不是时时刻刻很清楚。
我不甘心不爱。偶然地,我会刺激一种亲密的可能性。常在他接受“我们不相爱”这个现实时,我对他忽然爱恋起来。
这样:我们装订完了三十本书稿。忘了告诉你,这是他的办公室,窗外有湖,湖上来的风带形状带棱角地打在玻璃上。白天,他电脑搁置的角度使他眼睛的余光能纳入一点湖色;或者说,湖色太亮时,便会入侵他的眼睛。写字台很大,拐个弯,是系主任该有的那种凌驾之势。它的对面有两个沙发,给来谈自己各种麻烦的系里的教授坐的,还有我这类助教。茶几上放了一块干了的三明治,给两排牙齿轧成一个凹形,如同牙医拓下的牙齿模型。清扫工推着车,一层楼一层楼地逼近。舒茨拿出酒来。
我说:真惊讶,你还有酒!
舒茨天真地笑了,说学校只是处处贴“不许抽烟”的警语。他说不仅准备了酒,他还去理了发。
我欠起身,去跟他碰一下杯子。祝我们的合作将有个成果。他误认为我话里有话,眼睛中的灰色变得湛蓝。我看着他年轻起来的脸,皱纹和白发都成了一种伪装。他晃着酒杯,深红液体一圈圈上升,就要从杯沿出来了,他停住,鼻尖凑到杯子口上,深嗅一口。一个有酒文化的人。
我喝了一口酒,感到自己还是凑兴的。
他说你以后会喝酒的。
不,不紧张。
可能有一点紧张,因为我急于知道事情在往哪里走。
他不能完全找到我的眼睛。他谈起歌剧来,谈两个星期前看的那场《 阿依达 》,一些乐句开始出现在他的话里。他说起它在大都会首演时,露丝 班姆顿① 的辉煌。我爸爸那么狂爱音乐。在他十四岁时,主管音乐教育的神甫对他说,孩子,放弃吧,你耳朵的音准很坏。从此人们见他狠狠颤动腮帮,那是他在内心奏乐,在内心奏得惊天动地。他在我妈妈和我面前倒不太在乎我们的耳朵,常会上不沾天下不沾地地来大半个旋律。那是他内心的陶醉禁不住了,突然冒出了他形骸的容纳。
他结束了第三杯酒。电梯上升的声音响了许多。
我心里敬重这个人,感激他为我而与妻子去婚姻调解处。为了我要吃很多苦去毁掉他的生态平衡。他是那种学者:可以把别人原创的想法打磨得光彩照人而他自己并不去原创。他是以别人的智慧而智慧的人,但他非常的智慧。我的感激和敬重在他对一切无所求时悄悄上升,成为爱。在他和我为一个概念争执的时候,或许,在许多人在场时他淡淡地隔着人丛向我一颔首。有一种骨血亲情才有的淡泊。我在类似的时刻会意识到我们之间颇美好的内心往来。我总是在系里每周四十五分钟的教学会上,远远地,让他看到我的眼睛。
而在夜半,一楼的学生教师撤光了,清洁工推着工具车一层楼一层楼地上来,我竟让舒茨找见了我的眼睛并让他许久地掌握着它们。这是无意中闯下的祸。根本不应该接过酒杯。在他打开脚边的柜门,一摞文件坍塌出来,他的手取出这瓶1988年的红葡萄酒的当口,就该道个别。
倒不是特别怕闯祸的后果。车窗把小站上的灯光甩入,田野里稻子成熟的味道从窗缝进入。我倒不特别怕,也不懂该怕什么。我们恐惧着我们所向往的。我们不是怕刀,是怕我们心底下以刀去伤人或自伤的秘密向往。恐高症不是恐高,是恐惧我们天生具有而从不被认识的堕落欲望。或让别人去堕落的欲望。取而代之的往往是你朝山涧里投一块石头,听着那坠落的经过,最终听见一个象征的你,或者一部分的你坠进湍急的涧溪。你感到释然和缓解。不知哪儿来的一阵兴奋,一股压力,让我急于知道事情会不会被惹大。我见车窗外的白光浪涛一样打在他脸上。那是我信赖和崇拜的面目,非得去爱慕他,这不是十一岁的女孩子可以选择的。
灯光把全部的阴影塑出来,眼眶的两个洞窟,颧骨下的空荡,微突的牙床。一个人经过死亡的形状塑出来了。我推托。酒杯很玄地在我们的挣扎中倾过来倾过去,他一把取缔它,搁在身后的办公桌上。人们第二天会看见银灰地毯上可疑的紫红痕迹。他发出“嗯?嗯?”的轻柔诱导声,征得我的同意。一切都结束在清洁工走进来之前。我穿着及脚面的长裙,裙裾拂下来,又完好如初。他在我身后取下衣帽钩上的大衣和围巾,我突然决定不与他同路。这之后的同路会一塌糊涂。我急匆匆地走过处处有烟头灼眼的走廊地毯,走过所有空的教室,千姿百态的空桌椅在白色日光灯中发出回声,他喊着我的名字追来。要我戴上他的手套和围脖。
电梯里走出推车的清洁工。车轮子轰轰地碾过地毯,小伙子哼着永远的墨西哥小夜曲,向舒茨教授和我道晚安。
我和他都忘了按键钮,电梯一直下行,到地下室去了。这个一百多年历史的学校有个一百多年前的地下室,很少有人知道它。门打开得特别慢,这样“刷――”一下。我们都不说话了:电梯门外是个昏暗迷乱的巨大场地,堆着许多年许多年的垃圾,层层叠叠的残疾课椅。我们都没想到这幢楼会有如此的底部。好半天我俩才想起按键钮,让电梯载我们回升。
如果时间到了请打断我。
已经过了?
你太体谅了。
好的,我一定。
差点忘记 ―― 你让我记下的心里闪过的念头。不全。我画得很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