轨道铺过山缝,十几个中国苦力埋在下面。白种工友们跑来,悲痛得全没了嫉妒和敌意。中国兄弟们,必须加入我们的联盟,这是奴隶的生存环境!你们的工资仅次于零!
用力点头。
站起来,这是一块废除了奴隶制的国土!奴隶制在我们的南方已死亡了――奴隶制是犯国法的,中国兄弟们!
用力点头。
别让你们的忍耐和宽容给奴隶主利用!
用力点头的同时他们从身边拿起磨秃了的锹和镐,提起小饭罐。
你们要干什么?
上工去。这些拖辫子的男人们安静回答道。
白种工友们终于悟过来,他们是一切罪恶的根。这些捧出自己任人去吸血的东西。他们安静地忍耐,让非人的生存环境,让低廉到践踏人的尊严的工资合理了。世上竟有这样的生命,靠着一小罐米饭一撮盐活下去。
这些拖辫子的人把人和畜的距离陡然缩短,把人的价值陡然降低。这些天生的奴隶使奴隶主们合情合理地复活了。
白种工友们终于弄清楚了整个事体的逻辑。
方圆千里的筑路工场上,对于中国苦力的窃窃私语陡然扬起音量。原本就稀薄的太平在失去。
中国苦力们也开始窃窃私语。他们说到逃离、放弃,但最后总把手搁到相互的肩上,压一压,说忍忍吧。他们忧愁地一笑,一天天依旧在太阳出海前走向工地。
直到那个老火夫掉了队,才发现中国苦力成群结队的必要。刹那间他已被三十多个白种工友围拢。一只手揪住了他的花白辫子。
老苦力扭转脸,忧愁地笑笑。
这副每个中国苦力都有的笑容彻底激怒了原本只想戏弄他一番的白种工友们。
这么老了,他改不了奴性了。木棒砸下来。
老苦力一头一脸是血。别打死我,我老伴还等我回家喂牛,带孙孙。他用乱七八糟的英语对他们说。
你这只老田鼠,偷我们的国家,偷了往回寄,养你那一家老鼠!
别打死我,我还有八十老母!
打断他腰,看他一天背一百筐石头;打断他手,看他一天铺一里的轨;打掉他的牙,看他吃一顿饭活三天!
老苦力越来越矮小细瘦,一条腿布口袋似的挂在身后。
行行好,别打死我。死了你们政府不让我的尸首还乡,我不能变成一罐子灰回家见我老伴;行行好,打得差不多就省省力气……老苦力已什么都看不见了,天地都是自己的血。
一支烟时间,白种工友筋骨大舒地走开了。
老苦力瞪着一片血的汪洋,用肺喊:别走啊,打到这样子你们可不能走,行行好,帮个忙帮我把这口气咽掉算了。帮个忙,再给我两下就好……
白种工友听不见他的呻吟了。几个屁股上挎着匕首的也没听见他喊,否则这点忙他们还是很愿意帮的。
他死了?
没――有,他趴在那里仔仔细细找他的牙。
白种工友走远,认为他不会死:他能忍一切就能忍着不死。
紧接着来了场大雪。
清晨,雪停了,一个骑马人走到老苦力尸首旁,将他翻成仰面朝天。这人梳条粗黑的大辫,右手四个指头上戴着肥大的宝石戒指。他后面还跟一辆小驿车,上面坐两个女人,给白粉、黑黛、红脂涂画得一模一样。
这人是城里中国人从记忆中排泄出去的阿丁。一如往常,他每次消失在海里都换个新名字。这回他叫大勇。换个名,他自认为添了一个人的力量和智慧在身上。
大勇把死得梆硬的老苦力抱到怀中,看看,嫌他的老脸太丑,动手将他花白头发抹向脑后,还不好看,他掏出一块雪白巾子,啪地抖开,将那脸上的血拭了又拭,拭不掉,干脆盖上它。一般来说,他杀死的人都不会这么丑。他会仔细抹净血迹,抹齐头发,再抹去那一脸对死的惊恐或想不开,抹成个心平气和的样,他才心安。然后他会替他/她扯正衣领,提起裤子。他认为死是最后一次登台亮相,并是个永恒的亮相,一定不能丑。丑是不可饶恕的。死者不可饶恕,更不可饶恕的是生者。尤其他这个害了命的生者。因此,被他留下的尸首都是体面干净。再慌着逃跑,他也得把这一套做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