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你接受每一个男人,你温存地接受爬上你身体,进入你体内的死亡。你听见死亡咿呀咿呀地摇动竹床,你感觉死亡羞怯而柔情地触碰你的嘴唇、胸脯和乳头。
你听见没有?我听见了:四只脚在木楼梯上爬行。是来送你到那个叫医院的地方去的人,抬着麻绳系成的担架。走廊里有几扇门拉琴那样嗯嗯地开了,又关,她们说,两张招魂牌又来了。
午饭时间是这座楼的清早。三两处房门开了,走出男人来,裤子稀松系着,脚后跟踩在鞋帮子上,辫子毛里毛糙。那是包了夜的客人。在走廊或楼梯上碰见,大家都把脸别开,谁也不看见谁。真混不过去,相互交换一根烟卷,挤眉弄眼说两句只有对方懂的话。
阿绵送走客人,去敲她邻房的门。没人理她,客人走了,都在补觉。
扶桑的门没闩,她推门进来。
扶桑往竹床内侧挪一下,阿绵从怀里把个两个月的毛头掏出来,搁在空出的地方。阿绵十五岁。
昨晚没听他哭。
好乖,我把他搁在床底下。
不怕老鼠咬?
一个饼我撕成四半,搁在东西南北,早上去看,没有了。把毛头省下来了。
阿绵把襁褓打开,一抻包被,小毛头给抖落出来,脸朝下,屁股整个是蓝色。
毛头今天要走了,阿绵说,三叔公要带他走。卖到外州去。
三叔公是他爹?扶桑问。
三叔公有这么靓?阿绵说。卖掉了送子娘娘就不送了。阿绵怀过四胎,都用药打掉了,最后一个怀得紧,下的药把阿绵从床上打到地上,胎还在那里。末了毛头出世,在场的人都暗自清点了一下毛头的五官和四肢,发现竟一样不少。
阿绵刚想说话,扶桑咳嗽起来。她发热度有七天了,客少了一半,夜里咳得左邻右舍的嫖客直发牢骚。
阿绵说:你别咳了,我求你个事。
扶桑仍是哭天抢地一样咳。
扶桑我想求你做毛头的爸。
扶桑一面喘一面隔着呛出的眼泪瞪她。这事在她们中不奇。男人说要娶谁谁,准得很,只要愿一许出口,他就再不露头。等在这头的心也等干,便找个素来要好的姐妹,私下拜个天地。这样有病灾时会有一份名分下的照应。有私房话想讲,就有了个梯己;洗澡有个搓背的,蚊子叮咬有个搔痒的,牙根子发狠,也有了个拌嘴的。男人不能去同他拌嘴,勤快点他自己动手揍,懒些的便闹着往回要钱。
扶桑把阿绵的请求答应下来。阿绵是一路敲不开门才找上了扶桑。
阿绵说:我拿来一根柞丝线,你替我捺住毛头,我把他这颗痦子勒掉。
嗯。
痦子生的地方很坏,要背一辈子柴草、塘泥和债。
哦。
跟我这颗一模一样。阿绵指脊背。
丝线绾个圈套,套住毛头背上一粒浅黑的东西,阿绵手猛一紧。细小一注血从毛头背上淌下来。阿绵挪出去两步,到香炉捏了撮香灰捺在那洞眼上。
扶桑的咳把毛头的哭压住了。
阿绵说:你这样咳会把心口咳出个大洞。
扶桑从剧烈的震颤中抽空点点头,同意阿绵的预见。
阿绵又说:我爹在这里就有个牛眼大的洞,我妈卖我就是堵那个洞的。
扶桑再也闲不下来参与谈话,咳得整个人裂成一千片了。
当晚三叔公把毛头放在一只篮子里提走了。一个楼的姐妹都出来送,在三叔公头上身上拍打:叔公你老又谋财害命来啦?
久不见啦,叔公,还忙着缺德呀?
哎哟!三叔公,篮子里是三两什么肉啊?够你老下酒吗?
前天洋人放火,我们都说,谁的屋都别烧,三叔公的屋可一定要好好地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