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影恰在这时抬起眼,看见穗子的眼睛有些异样。它不懂人类有掉眼泪的毛病。它只感到力气温热地从胸口向周身扩散。
穗子说:“外公,它不会死了吧?”
外公说:“倒了八辈子霉――这小东西是个大肚汉哪!一顿能吃一两粮呢!”
八月份的一天夜里,穗子热得睡眠成一小截一小截的。蒙?中她觉得她听见各种音色的猫嗥。一共有七八只猫同时在嗥。她使劲想让自己爬起来,到院子里去看看怎么回事,但在她爬起来之前,一阵瞌睡猛涌上来,又把她卷走,她觉得猫不是在一个方向嗥,而是从后院的桑树上,东院的丝瓜架上,西院的杨树上同时朝这房内嗥。她迷迷糊糊纳闷,院墙上栽了那么多那么密那么尖利的玻璃桩子,猫不是肉做的吗?
快到天亮时,穗子终于爬起来,钻出蚊帐。她往后窗上一看,傻了,墙头上站的坐的都是猫。她想不通猫怎么想到在这个夜晚来招引黑影;它们怎么隔了这么久还没忘记它。这个野猫家族真大,穗子觉得它们可以踩平这房子。外公也起来了,说他从来不知道野猫会有这种奇怪行为,会倾巢出动地找一个走失的猫崽。
在灰色晨光中,每一只猫都是一个黑影,细瘦的腰身,纤长柔韧的腿,它们轻盈得全不拿那些插在墙上的碎玻璃当回事。它们纯黑的皮毛闪着珍贵和华丽。外公是对的,它们祖祖辈辈野性的血没掺过一滴杂质,它们靠着群体的意志抵御人类的引诱,抵抗人类与它们讲和,以及分化瓦解它们的一次次尝试。
穗子和外公都明白,这次他们再也挽留不住黑影。换了穗子,在这样的集体招魂歌唱中,也只能回归。这样撕心裂肺的集体呼喊,让穗子紧紧捂住耳朵,浑身汗毛倒竖。她见外公打开了门,对她做了个“快回去睡觉”的手势,他觉得这样闹猫灾可不是好事,索性放黑影归山。
一连几天,外公都在嘲笑自己,居然忘记了“本性难移”这句老话,企图去笼络一只小野兽,结果呢,险些引狼入室。
穗子把黑影吃饭用的搪瓷盆和养伤睡的毛巾洗干净,收了起来。外公说:“还留着它们干什么?扔出去!它还会回来?”穗子不吱声。她有时懒得跟他讲自己的道理。她常常一耷拉眼皮:你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她懒得同成年人一般见识,他们常常愚蠢而自以为是。
十月后的一天夜里,桑树叶被细雨打出毛茸茸的声响。穗子莫名其妙地醒来( 她是个无缘无故操许多心,担许多忧,因而睡觉不踏实的女孩 )。她睁大两个眼,等着某件大事发生似的气也屏住。“呱啦嗒、呱啦嗒、呱啦嗒”,远远地有脚步在屋顶瓦片上走,然后是一声重些的“呱啦嗒”。穗子判断,那是四只脚爪在飞越房顶与房顶之间的天险。再有两座房,就要到我头顶上的屋顶了,穗子想。果然,脚步一个腾飞,落在她鼻梁上方的屋顶上,然后那脚步变得不再稳,不再均,是挣扎的,趔趄的,像余老头喝多了酒。穗子一点点坐起,听那脚步中有金属、木头的声音。她还似乎听出了血淋淋的一步一拖。
她听见它带着剧痛从屋檐上跳下来,金属、木头、剧痛一块砸在院子的砖地上。
穗子打开门,不是看见,而是感觉到了它。
黑影看着她,看着她细细的四肢软了一下。它看她向它走来。还要再走近些,再多些亮光,她才能看见它发生了什么事。它不知自己是不是专程来向她永别,还是来向她求救。它感到剧烈的疼痛使它尾巴变得铁硬。还有一步,她就要走到它面前,看见它究竟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