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黑影(4)

有个女孩叫穗子 作者:严歌苓


外公便拿了碘酒来涂自己的手。

穗子问:“黑影会死吗?”

外公说:“明天一定死――现在它就在发高烧,刚才我抓着它,它浑身抖。”

穗子问外公青霉素可不可以救黑影。外公说哪家医院吃饱了撑的,给一只小野猫打青霉素。穗子支吾地说:上回她得重伤风,医生开了六支青霉素给她,她实在怕疼,打到第四针就没再打下去。所以医院注射处还欠着她两针青霉素的账。外公一向就知道穗子属于一肚子鬼的那种孩子,主意常常大得吓人。他这时却顾不上责骂她。一条猫命就要没了。他说:“那也不行啊――你得在注射处打掉那两针才行,他们不会准许你把药取出来的。”

穗子心想,活这样一把岁数真是白活了。她指导外公:“你告诉打针的护士阿姨,说我不愿意走那么远,就把药拿到附近的门诊部打,不就行了?”

外公依照穗子的谎言,果然骗取了护士的信任,把两支青霉素弄到了手。他又去医疗器具部买了注射器和针管。回到家牢骚冲天,说一只小野猫花掉了他和穗子一星期的伙食预算。他做好了注射准备,就叫穗子去对床下喊话。穗子软硬兼施,赌咒许愿都来了,黑影半点心也不动。

等外公把大床移开,黑影除了一对眼睛还活着之外,大致是死了。外公这回当心了,先给它四个爪子来了个五花大绑,再用橡皮筋箍住它的嘴。然后外公把八分之一管的青霉素打进它皮包骨头的屁股。

黑影果真没死,第三针打下去,它又开始凶相毕露,虽是抓不得咬不得,它却用琥珀大眼狠狠白了外公一眼。外公不同它一般见识,用四条一样长的活鱼煨了锅奶一样白的汤,香味弄得穗子腿都软了。鱼是外公和穗子钓来的。离外公家四里路的地方有口塘,但戳着一块“不准钓鱼”的木牌。外公和穗子夜里潜越过木牌,天亮时让露水泡得很透,但毕竟钓到四条一两多重的鱼。

外公说穗子可以同黑影分享四条小鱼和鱼汤。穗子说她宁愿让黑影多吃两天特殊伙食。外公不高兴穗子娇惯黑影超过自己娇惯穗子,他说:“谁个稀罕这些毛毛鱼?前些年猫都不稀罕!”他纳闷食品短缺是否跟一场又一场的革命或运动有关系;一般说来人一吃饱饭就懒得革命了,所以革命劲头大的人都是饿着的。

穗子态度强硬,对外公说:“谁个稀罕这么小的鱼?全是刺!连余老头都不稀罕!”余老头是个无赖汉,又酗酒,但他曾经写过几首诗,所以酒钱还是有的。余老头是大家的一个宽心丸,心里再愁,看看天天过末日的余老头,人们会松口气地想,愁什么呢?余老头顿顿在食堂赊饭吃都不愁。于是余老头就成了人们的一种终极境界,一个最坏的因而也是最好的对比参照。

外公不再劝穗子。在这一带的街坊中一旦谁端出余老头,别人就没话了。

黑影看着外公骂骂咧咧地将一个豁了边的搪瓷小盆子“啪”的一声搁在地板上。黑影一对美人儿大眼冷艳地瞅了他一眼。它一点都不想掩饰它对他的不信赖。一切老了的生物都不可信赖。它看他慢慢直起身,骨节子如同老木头干得炸裂一般“噼噼啪啪”,响得它心烦。

一缕丝线的鲜美气味从它的口腔一下子钻入脑子,然后游向它不足六寸长的全身。

穗子和外公坐在小板凳上吃粥。本来吃得“稀里呼噜”地响,这一刻全静了,嘴挨了烫那样半张开。他们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又去看吃得不时痉挛的小黑野猫。两人都无声地眉飞色舞。这是它头一次给他们面子,当他们的面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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