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寄居者 1(5)

寄居者 作者:严歌苓


台上的人弹完了。另一个走上去。我好像同时在想好些事,又好像什么都没想。平时做白日梦是挺舒服的事,时间过得飞快,而这一刻的白日梦颇沉重。我被另一个人的弹奏惊醒。这人大约二十四五岁,也是个瘦子(瘦已经不能作为犹太难民的相貌特征了)。这个年轻的瘦子弹得好极了,好得我应该站起来就走。然而我前面的人没有一个愿意走,他们衷心希望老板是个老粗,此刻甄别考生的是他那非法国人的一半。

不过他们坐得越来越不安。这个人弹这么好,干吗不去别处高就,而来抢他们一小时六角钱的工钱?

等这个人弹完,我被老板叫了起来。老板其实没什么不对,他找我这样的年轻女钢琴师可以兴旺生意,等他发了财,他的孙辈可以做沙逊、嘉道理那样的大善人。他叫我弹刚才那个琴手弹的匈牙利舞曲,李斯特的。我说我没有翻谱的呀。老板叫刚才的琴手别走,坐下来为小姐翻谱。

其他人都请坐吧,老板打了个手势,让五个考生坐在一张桌旁。不久,法式面包捧来了,黄油和果酱跟着来了。老板真有做嘉道理的潜质呢。

其中一个五十来岁的瘦子对老师说,起码应该听一听他的弹奏。他五岁就参加过钢琴比赛,从法学院毕业时,他参加了德雷斯顿交响乐团。他做律师的二十年从来都是交响乐团的候补钢琴手。对了,也许老板也需要一位候补琴手?哪个剧团都有A、B角啊……这个小姐看起来纤细脆弱,说不定会头疼脑热,总需要个B角吧?

老板对大家说每个人都可以做B角,只要把姓名、地址留下,一旦需要,就会请他们来,由B角变成A角。

前律师说,到那时他的全家已经饿死了。他冲着我来了,问我是不是缺了弹琴这碗饭就会饿死。

我刚才说过,我心里特乱。一团大乱。我和我父亲一样,常常会有这种满心大乱的时刻。这是突发奇想,或者大彻大悟,或者产生什么大善大恶念头的时刻。一般在这个时刻我目空一切,周围发生什么我都充耳不闻。我在一片混乱的思绪中似乎抓到了什么,但再一理,发现抓到的已经溜掉。似乎是一个关于责任的追问:谁该对我眼前看到的饥饿的悲哀的面容负责?不该我负责。仔细一想,也不完全该希特勒负责。因为类似的大迫害在几千年的人类史上早就发生过多次。只是希特勒由于他的心理缺陷人格病灶使这迫害变得如此浩大。

我旁边的人说话了。他对我说他非常需要这份工作,因为他得挣钱养活一家五口,父母、弟、妹。我仍然在想“负责”的事。你要养活一家五口,就靠一小时六角钱,这该谁负责?早期来上海,更早期到哈尔滨的犹太难民,他们九死一生,迢迢万里,这些都该谁负责?我祖父登上美国海岸时,消防龙头把他冲趴下,这可不是我把一个琴凳让给你能够解决的。

你看,我就是这么个人,一边做手里的事,一边做白日梦。我弹琴弹得不好不坏,手指头灵巧如飞,不过如果你让我打一份不关我事的公文,它们同样灵巧如飞。

旁边这个人说我的小指没力气。我说我知道,谢谢。他问我干吗不请一个人做教练,训练小指头,用不了一年,小指就能给训练好。我笑了笑。

我可以做你的教练,他说。

我看他一眼。这是个带些贵气模样的人。那双手细长无节,简直没得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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