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骜只得挨着母亲,刚刚抬起头,想要劝说母亲,竟然看见她的脸庞上有两行泪水,滚滚地滑落下来。
他有点纳闷。这些年来,母亲谦恭少言,坚韧温驯,多大的委屈都吞得下去,多苦多凄惶的日子都能熬过来。现在就为了这么丁点事,当着儿子的面掉眼泪。看来,母亲要用眼泪证明她的强悍了。
刘骜一看到女人哭就心软,哪怕这个人是她的母亲。有人弹劾王凤,明明她内心只有三分的怨气,可不知为何,她却当做七分来发作,眼泪哗一下就漫了出来。她分明在蓄意失控。这么多年了,王太后不敢流露她的不快,不敢哭泣,时时刻刻担心背上“怨望”的恶名。太累了,等了这么多年了,她的眼泪才敢流出来。
刘骜只得伏地赔罪,久久不敢起身。他一再向母亲保证,一定会保住舅舅,而王太后只是不说话。刘骜又何尝好过。他来之前的勇气和决心,被母亲的几滴眼泪都冲洗得干干净净了。
结果,这一顿饭吃得心事重重。
即位方才一个多月,刘骜已经有点厌倦了。他的权力并不如想象中的大,而且,它需要通过一种精确的、对各种关系的权力制约才能获得。
还在三岁的时候,刘骜就被父亲孝元皇帝刘奭立为皇太子,母亲也被立为皇后。但这十七年的太子生涯,实在是太漫长了,也滋生了无数的危险。刘奭只偏爱傅昭仪,她的儿子定陶王又有才艺,刘奭便一直想废太子改立。王皇后失宠,太子刘骜受冷落,已是宫中和朝廷上公开的秘密了。谁又比谁傻多少呢,大家分明都猜测出来圣上心里的天平已经倾向定陶王了,不过时机未到,谁也不敢轻率地表态。越是在这种关头,群臣在太子及定陶王、中山王诸位王子中就越不敢下注。谁都不敢用力,包括傅昭仪和王皇后,结果,这种尴尬延续了多年。
元帝素来有仁厚的名声,可是这些年来,刘骜在父皇的威严之下战战兢兢,汗不敢出。
对能否继位,本来刘骜内心并不那么在乎,大不了回封国做个逍遥王子。但他知道,母亲王皇后非常在乎。王皇后虽位列中宫,然而自从封了皇后以来,便很少见得到皇帝了。皇帝对傅昭仪、冯昭仪的宠爱都远过于她。这么些年,王皇后隐忍不发,忍得牙龈发软,忍得笑脸都像浆洗过的皮革一样结实。为了母亲,刘骜必须成为天子,别无选择。在父皇去世当天,正式接过玺印那一刻,他还有点恍惚,甚至潜藏着一丝被强行按捺的欣喜。那时,刘骜还以为,当太子时的隐忍、压抑与卑微的日子,从此将彻底告别了,他将自由。
然而很快他就明白,他错了。
就在第二天早朝,谏大夫杨兴、博士驷胜再次上奏,声称太后诸位兄弟,通通都没有功劳而封侯,有违高祖非功臣不得封侯的约定,所以上天才显示异常,黄雾就是老天的警示。而王凤,这次居然不辩解,当众请辞,上书乞骸骨。
看他神情朗朗,哪里是告老还乡?刘骜心里很不痛快。王凤是有备而来的,他在威胁我。在朝中,舅舅公然辞职,我怎么敢不挽留?不挽留岂不是要昭告天下我和太后的矛盾?刘骜不仅不准辞,还把所有的过错都一力扛在肩上,承认天象异常都是因为自己执政日浅,年幼无知所致,下令谁也不得请辞。
其实,阶下的大臣,全都嗅到刘骜话里负气的味道了。刘骜也知道这一点,可他是故意的。
黄雾还是绵延不绝,一切都是糊的、虚的,浮游在空中,在每一个角落。大家能不出门就不出门,每个人都恨不得把自己藏起来。那些黄雾似乎把所有的声音都吸收了,整个未央宫,静得像一块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