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班媞从石渠阁回到增成舍之后,李平告诉她,皇后的中太仆来过了,宣召班婕妤入椒房拜见皇后。
这是班媞被册封之后的第一次谒见皇后。该来的总归要来的,她终于到了独立面对的时候了。班媞深呼吸一口,仔细整理好妆容,带着宝儿,来到椒房。
椒房有七进,宫女把她引到前厅,为其奉茶,等待通报。整个殿堂灿灿灼人,全部髹为黄色,班媞猜测,这应该是为了对应汉帝国所尚之土德。班媞并不想东张西望,开始还谨慎地端坐着,目不侧视,可是四周的金碧辉煌都晃着光,撞进她的眼里,拦也拦不住。目之所及,所有器物都精雕细镂,屋里的房栊户牖,前院的井阑药臼都镀上金银;有一架屏风,架子是用玳瑁镶边的;最抢眼的还是眼前的那张圆桌,莹莹发亮,如果班媞没认错,那是以一块完整的寒玉制成的,桌脚还用金龟银垫支撑着。满室暖香,气息飘浮不定,弥漫着浓艳气息。比起皇帝寝宫,椒房显得更为奢靡华贵,班媞来过数次,但很少在正殿里逗留。一时间,她被这种气派打倒了,脑子里忽然一闪而过自惭形秽的念头。
宫人把班媞请进了寝宫内,许娙正斜倚在侧敧上。她的脸圆了,手腕滴溜溜地露着半截,也肥润了不少。班媞上前行礼,许娙让她起身,示意她坐下。班媞跽坐在矮几前,低着头说:“皇后殿下,臣妾本应及早拜见,但恰逢殿下喜诞公主,凤体违和,所以不敢造次。望殿下恕罪。”说罢,班媞朝许娙深深拜了下去。
许娙笑吟吟地说:“妹妹——”
这一声“妹妹”叫得悠长而暧昧,班媞听了很不舒服。许娙继续说:“妹妹的册封我本也应亲临,可惜错过了。我还忘了恭喜妹妹呢,你有喜了,也不告诉我一声。”
班媞一惊,一颗心仿佛扑通一下就沉到了水底。她早就感觉得自己可能有身孕了,但直到今天正午太医才确诊有喜。太医应该已经派人通知皇帝了,不过,太后和皇后大概要稍晚才能通知到。就这么片刻的延误,也够要命的。班媞只得再次起身,叩拜谢罪:“请殿下恕罪,臣妾绝非有意怠慢。我正准备派人通知太后和殿下。”
“知道。我身为六宫之首,这些事,你有必要瞒我吗?能瞒得过我吗?”
班媞不敢起来。皇后莫非是想给她一个下马威?又不像。要整她何必先预警呢?班媞大着胆子看了看,心倒是一寸一寸地放下来了。许娙是一个清浅的人,情绪都写在脸上呢。
许娙其实是后悔的。她没有想到上巳节小小地戏弄一下班媞,竟然成全了她,许娙恨不得抽自己一记耳刮子。她要跟刘骜闹,刘骜又不吃她这一套,扑腾了几下,她只能认了。反正后宫又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只要刘骜还爱着自己,她就打算委曲求全了。她做事没什么原则,一边发脾气,同时也就张罗着找台阶下了,随时随地准备妥协。说好听点是刀子嘴豆腐心,说白一点就是色厉内荏。
“妹妹,我也替你高兴啊。”许娙伸出手,示意她起来,一边又笑着说,“只怕你有了皇帝,有了孩子,眼中就根本没有我这个皇后了吧?”
一听到这样的语调,班媞就觉得许娙实在没有皇后的气派。许娙喜欢冷笑,眼神一挑,她的笑容冷得能让人长冻疮,她的话,也是句句都有刺。几回下来,班媞就适应许娙的刻薄了。因为除了讥讽,她的态度似乎也没有什么别的含义。
班媞正在想着怎么敷衍,不知怎的,许娙的口气忽然松了下来,变得楚楚可怜了:“妹妹,皇帝与你亲近,倒是好事。你懂礼义,有分寸,可以替我规劝规劝他。”班媞对皇后忽如其来没头没脑的信任有些不解了,听起来怎么都像虚情假意。她叫了一声:“殿下……”
“有些话,我一直想找人说,可是,在这深宫里,我能对谁说呢?我能信任谁呢?”许娙说,“我只愿意相信妹妹,妹妹是个读书人,又有见地,我和你一见如故。”
许娙居然向班媞求援了,想摆脱自己的困境。她告诉班媞,现在,许家的命运堪忧,因为王家势力太大了,王凤又权倾朝野,她一见到皇帝两人就要吵架,没有办法说服他。听得许皇后掏心掏肺地信任她,班媞一时受宠若惊。猜度许娙的态度,甚至有想和她结盟的意思。一时之间,班媞不能判断这是一个机会,还是一个悬崖。她含着笑容静止在那里,想。
许娙看她还在思忖,盈盈地走了过来,亲亲热热地拉住了她的手。班媞感觉到一只绵软而微凉的手搭到自己的手上,它的主人在向她示好呢。她忽然就记起,在藏书阁里,许娙曾用那么轻佻的右手,轻轻扫拂过她。班媞心里哼了一声,短促地笑了笑,就客客气气地说:“殿下过虑了。皇帝对殿下极为宠爱,谁能跟您争宠呢?朝中的事自然由朝臣去理会,殿下别太操心,身体要紧。现在您刚出月子,还需要好好静养,否则以后就难以恢复了。”说罢,班媞令宝儿呈上为女婴准备的童衣及礼物,笑说,“就算为了社稷,殿下也应该多保重身体啊。”
班媞似乎在装傻,许娙也意识到这点了。可是,班媞的拒绝是柔媚的,轻盈的,她不好勉强。许娙只能收下班媞无关痛痒的安慰话,命人谢过。
话题一旦岔开了,两个女人就自然起来;她们开始津津有味地探讨起孩子,幸好这个话题可以无穷无尽地绵延下去,足以掩饰两人的尴尬不安。
在回增成舍的路上,宝儿好心好意地安慰班媞说:“婕妤,不必着急。皇后刚生了小公主,婕妤也快要生了,也许,皇帝会看在小公主小皇子的分上,听你们的话,不再让大司马他们管事了呢?”
班媞实在忍不住了,放声笑起来。与一位十四岁的小姑娘谈政治,真是处处充满惊奇与意外啊。
宝儿被笑得莫名其妙,班媞也不解释,随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