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一年的秋天。这些天,刘骜一有空就在太液池边转,他看上了这里。有几个晚上,他都带着班媞,到这里来散步。秋风微凉,湖边水汽氤氲,湖中小洲斜斜地长满了芦苇。刘骜一身黑色的縠边毛锦大氅,给风吹得猎猎作响。而与他并肩站立着的班媞,披着一件厚缣长袍,围上披风,长身玉立。
夜很浓了,黑得就像空虚一样。刘骜扶着班媞的肩,另一只手轻按在班媞的腹部。这是他和班媞的第二个孩子了。她笑笑:“陛下,她才四个月,还不会动呢。”他讷讷地抽回了手,挽住了她。她怀中的骨肉日益成为他们感情的实证,然而却加重了这种不真实感,美好得像是假的。
两人在黑夜里头站着,都不再说话。刘骜喜欢这种沉默,沉默之中,仿佛有着比言语更稠的浓度,让他有一种摇摇欲坠的眩晕感,隐藏着某种叫幸福的东西。刘骜只觉得班媞那么好,那么好,他不相信天下还有比她更聪明、更善解人意的女人了。
班媞倒是很平静,她只是不太喜欢那种情调。在这里,似乎有一种脱离了平凡和日常的气息,让她有点不熟悉起来。他和她,只适合在世俗生活的维度上共存,甚至谈情做爱,甚至生儿育女,都可以;这是她的身份所在。可现在这样,仿佛刘骜看她的神采里有了爱的意味,她没来由地觉得抵触,只怕自己拿不出同等的感情来回报。每次刘骜突如其来的浪漫和柔软,只会令她变得更为僵硬、别扭,可是又无法表露。班媞总是觉得自己欠了他的。
然而,两个人还是安静肃穆地站在一起;他们都是美丽的,俨然琴瑟和谐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刘骜让水衡都尉带着上林、均输、御羞、禁圃几位官员,开始在太液池边修造宫殿了,作为他游宴的行宫。宫里很久都没有大兴土木了,诸位大臣虽不无异议,但提案总算通过了。刘骜忽然燃起了新的热情,亲自过问整个宫殿的进程,有时下了朝还带着几个官员来到太液池边上,看着工匠们敲敲打打,看着他们一步一步支起棱,竖起椽,装上窗棂,把雕梁画栋都粉上新的颜色,刘骜觉得心里慢慢爽了,顺了。省察工程,甚至成了他的乐趣:这可比在案牍文海中纠缠要有意思得多,而且,看得见摸得着。
刘骜已经给这个宫殿想好了名字,就叫做霄游宫,他要趁着黑夜的时候过来。他还要用漆把柱子都漆成黑色,把殿里的帷幕都铺挂成黑色,把使用的器具、穿戴的服饰和乘坐的车马,一律都改用黑色,要在这里和心爱的人一起安静地消失,消失在夜的尽头。
霄游宫快要建好的时候,已是初冬,宫里和朝中的秩序已有了一些变化:班媞再次搬离增成舍,搬进了拓馆待产,而不是已被视为不祥的阳禄宫。刘骜和许娙已言归于好,虽然椒房的衣食用度不得不裁减,但刘骜对椒房也重新进行了修缮,并不时陪许娙晚膳,甚至为此惹得王太后不满。谷永被王凤勇猛地擢为光禄大夫了,刘骜不痛快,因为谷永不过是光明正大地为王凤做说客。但刘骜只能打掉牙齿和血吞。而王凤对霄游宫三千斤黄金的预算,有保留地同意,也是对刘骜知情识趣的回报。
在刘骜的亲自过问之下,霄游宫仅半年多时间就已修整完毕。他又去寻找新的乐趣。刘骜白天上完朝之后,晚上便喜欢在浓黑的夜色中悄然出游。天气已冷得很深了,为了出门方便,他特意制造了一座飞行殿,面积一丈见方,内外均敷上厚厚的暗黑色,又挂上黑色的帘幔和绡纱,所有的颜色一进去,就仿佛被这种深不见底的黑色吃掉。只有坐褥用上了毛茸茸的蓝紫色,因为这是许娙的最爱——有时,他会带着她一起出去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