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张放 01(2)

长信宫词 作者:侯虹斌


穿过花园围廊的时候,班媞忽然看见李平在另一头匆匆一闪而过。班媞迟疑了一下。发生了什么事吗?以李平的慢性子,她不会这么紧赶慢赶,慌里慌张的。心念未已,那边的李平忽然失声叫起来,声音很轻,但班媞听到了。班媞快步走过去,看到李平正在灌木丛边弯着腰,侧身看着小脚上划破的伤痕。班媞过去,帮她拉开旁边冬青的枝丫,拉好她已被钩裂的裙摆,一边验看,有点责备起来:“赶着去哪儿呢,平时也没见你这么惊惶失措的呀。看看伤到哪了?”

说完,班媞抬起头,刚好看到李平的眼神有点吞吞吐吐地看了看旁边的假山石,是失魂落魄的那种。她倒诧异了,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两眼。她发现有一个人隐在石缝里。她认出来了,这个人穿着皇帝的常服。

班媞也不看李平,说:“你回头让燕喜去我寝宫,帮你拿两帖药吧,留下疤就不好了。以后走路小心点。”她手里卷着书,走了。

短短的几步路,班媞两脚发软,总也走不完。她的脑子里白茫茫的一片,刚才提着的一口气,正源源不断地往外漏,整个人瘪掉了。刘骜这是羞辱她吗?后宫有千千万的女人,她可以不听不看不想,为什么偏要沾惹她的人?为什么要把她推进和自己奴婢争宠的泥淖?班媞觉得自己吞了一只苍蝇,整个心口都起腻。可是,她是婕妤,她能和一个侍女计较吗?不能。她只能把这只苍蝇咽下去,还得咂咂嘴,表示满意。

李平照常服侍班媞的洗漱起居,正在给班媞梳头。在铜镜前,班媞看到李平那张姣好的脸,心头那根刺又扎了进来。她笑说道:“李平,你腿上的伤有无大碍?”

“没事,小小皮外伤而已。”李平轻快地说。

“那我就放心了。”班媞忽然认真起来,转换了话题,“李平,这也许是你服侍我的最后一天了。”她借着镜子,看到李平愣了一下,觉得意想中的效果达到了,又说,“你就不想问问为什么吗?不问问我要把你放到哪里吗?”

一刹那,李平就明白怎么回事了。她硬硬地接了一句:“婕妤要把李平放在哪里,李平就去哪里,奴婢哪敢多问。”

班媞听出了赌气和怨毒之意,她笑了笑:“我想,妹妹敦厚稳重,在我身边多年,对皇帝脾性也了解,能为皇帝分忧再好不过了。以后,你就去服侍皇帝吧。相信他也会很高兴的。”李平停下手中的发簪,也从镜子里认真地看了看班媞,看不出有什么表情。

二人不说话,也不动,僵持了好一会,还是李平先跪地俯身了:“婕妤,李平对不起你,你就不怨恨我吗?”

班媞扶起李平,笑笑说:“还什么奴婢不奴婢的,你我马上就要姐妹相称了。恭喜妹妹了。”

“谢谢婕妤成全。”

班媞又说:“妹妹正当受宠,到时别忘了替我这个过气的老主子美言几句。”

不知道为什么,李平隐忍不下去了。班媞的姿态放得如此之低,让她觉得十分难堪。她冷冷地说:“婕妤难道以为奴婢会害你吗,何必那么酸溜溜?你从来都不肯直话直说,只想把自己装点得贤良淑德。你觉得这样有意思吗?”

班媞吃了一惊:“我虚伪吗?”

“你自己心里知道。婕妤现在一定很恨我吧?你却偏要把我送到皇帝身边,还对我笑成一朵花似的。你是成心让我羞愧,要让我和皇帝都觉得欠了你的吗?要用我们的无耻来衬托你的美德吗?”神差鬼使似的,李平豁出去了,“婕妤,你是一个好人,奴婢得到过你的很多照顾和好处,很感激你。这些年,也看到你对每个人都很好,体贴地顺从每一个人的情绪。可是你天生就不快乐,像一朵乌云,阴影压在了每个人的心上,驮得大家气喘如牛。不要以为别人都看不出来,你的内心太自我了,你看不起任何人。”

班媞想说不是,可是潜意识里,她觉得李平说的都是真的。

李平一向不觉得自己讨厌班媞,可是,在班媞身边,李平活得沉甸甸的,就是无法轻松;这种重量和压抑不是李平自身的,而是班媞施舍的。班媞太忙着出淤泥而不染了,面对她,任何一位一心向善的女人都自惭形秽,可是都不喜欢。

李平撇下了几句狠话,还想再发狠,可是忽然气就泄了。她说不下去,话说得太重了,太多了,她的手脚冰凉。这种压抑是绵长的,缥缈的,然而又未尝不是自作自受。她整个就被一种沮丧的感觉击中了。说到底,是自己负了她,而不是相反。想着想着,李平忽然哭了起来。她规规矩矩,没来由地受到皇帝宠幸,难道她能说“不”吗?凭什么她就活该良心不安了?她只觉得自己很受伤,很委屈,可是,她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错。

班媞也怔住了。她一天到晚就怕伤害别人,得罪别人,什么时候她连李平都得罪了?

眼看着李平在旁边拿着帕子在抽抽搭搭,抹鼻涕抹眼泪的,一句话不说光是哭,班媞忽然烦透了。到底谁偷人啊?为什么我被奴婢背叛了,被丈夫背叛了,哭的那个人是你?班媞更气恼的是,自己都被逼到这个分上了,为什么一滴眼泪都流不下来?难道自己真的那么铁石心肠吗?

班媞把一双手绞在一起,失神地看着自己的手,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她又猛然想到,自己这么若无其事地玩儿,在别人看来,便是极度蔑视。她又把眼光抬起来,停留在李平的唇上,脸色郑重。

其实李平只是在哭自己,根本没有看班媞。她哭了一会,实在没有理由哭下去了,又捡起发簪,脸上泪痕犹在。她用篦子蘸着头油,帮班媞整理鬓丝,一边说:“是李平太造次了,请宽恕奴婢的罪过,也请婕妤忘记今天的事。容奴婢再为婕妤最后梳一次头吧。”

班媞从发呆之中醒了过来,点点头。

“婕妤仁厚,这么多年都在照顾李平,李平没齿难忘。”这也是真的。李平承认,班婕妤实在待她不薄。在外人看来,班媞就是她李平的大恩人,而忘恩负义这种不光彩的名声,她是背定了。

班媞和李平之间的关系,仿佛就此全部消解了,一切归零,她们之间结束了,彼此都恨不得这个人不曾在自己的生活中存在过,不曾出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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