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骜万万想不到,聪明一世的班媞竟然赤身跳进冰水里,用自身的身体去给翼儿降温。翼儿的体温确有短暂的下降,但太医说,这种降温方式不可能改变体热,只能降低体表的温度。看来班媞是糊涂了,她也并不是那么心如磐石,永远纹丝不乱的。他以前甚至觉得班媞对女儿的感情太疏远,可是,她也会哭,也会伤心哪。班媞的爱,只是太过含蓄隐晦,他觉得自己错怪她了。
刘骜一直守在翼儿身边;不到半个时辰,翼儿的体温又升高了,仍然烫得吓人。可是,他能怎么办呢。他抱着自己的女儿,感觉像捧着一小簇温软的、滚烫的炭火,在慢慢炙烤着,他知道,这团火很快就会燃成灰烬。刘骜想哭,可是张开嘴,却只是低声地号叫。他哭不出来。
十年了,行冠礼娶妻都十年了,一次又一次,他连一个小小的女儿都保不住。他很苦很苦,一腔淤血全都郁结于心,吐都吐不出来。
班媞心力交瘁,也病倒了,被送回到增成舍。
三天后,翼儿终于不治,年方一岁半。这个时候,班媞仍在昏睡。日日夜夜,她都醒不过来,就像沉入了最幽深最安静的谷底,四肢百骸都是放松的,全身的毛孔都张开了。然而,她的脑子里却犹如有一群昏眩的鸟群在旋涡里旋转,牵引着她,整个人还在往更深更黑的深渊里掉下去。她被卡在深渊的深渊,沼泽的沼泽当中,只想永远地睡下去。
在又黑又甜的长梦中,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探到了谷底;她看见了翼儿,还有那个数年前未曾生下来的孩子。那是一个小男孩,面目模糊,和翼儿手挽着手,笑嘻嘻地走着,与她擦身而过。班媞要伸手拉住他们,眼看就快碰到翼儿的指尖了,只差那么一点点;可是,他们恍若未闻,一直走,一直走,叫都叫不住。
班媞就这样眼巴巴地看着他们,想去追,腿却举不起来,一点力气都没有。
可是生活还在继续。
班媞只是发了几天的高烧,病情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严重,很快就好了,太医还没怎么用药呢,她三两下就全恢复了。班媞的身体真是无比强壮,强壮得连她自己都尴尬了。她很想纵容自己的病痛,病得死去活来,奄奄一息,好营造悲剧感,让她也能软弱下来,让世人都来怜惜她。可惜女儿死了,她还毫发未损,连借病以逃避现实的机会也没有。诘难、后悔,又或者流泪,有何益?翼儿已经不在了。她再一次失去了她。
有时,班媞也会想,翼儿走的也许正当其时。班媞不知是否应该让女儿更聪明、更敏锐,还是让女儿更清浅、更安心?翼儿是美好的,娇憨的,不曾被污染的,班媞不想把不幸福感遗传给一个这样的小生命。
这些日子,刘骜又重新回到班媞的身边。可直到她病重,刘骜还是不能肯定班媞对自己的需要。只要她是清醒的,只要她能睁开双眼,只要她看见刘骜在身边握着她的手,照看着她,她就有能耐挤出一个温柔的笑容,体贴入微。刘骜不能发作,然而,却恨不得掐着她的肩膀,摇醒她。即使病成这样了,都不肯软弱片刻,为什么还要反过来安慰他,敷衍他!没错,班媞是好心好意,怕他担心,但这个女人,为什么永远都要这么强势,永远不能放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