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高建群:扶路遥上山(2)

路遥十五年祭 作者:李建军


1983年期间,他回到了延安。那是一个秋末冬初的日子,大地一片肃杀。一见到我,他就抓住我的手,他面色铁青,他说,这些天来,他脑子里只回旋着一句话,就是:“路遥啊,你的苦难是多么深重呀!”他在延安待了3天,为了安慰他,我在宾馆里陪他住了3天。我说:“作家是永远不会被打败的!充其量是回到延安来吧。我永远是你的朋友。”3天之后,那个有霜的早晨,我又用自行车将他带到了东关车站,送上长途班车。一些天后,我为他写了一首诗,这首诗先发表在《星星》,后来收入我的诗集的首篇。

说起诗歌来,附带说一句,《人生》发表在杂志上后,路遥将杂志拿给我,他有些不自然地说,里面用了你的诗,你不会介意吧?我说,我不会介意的,我感到荣幸。“不过,”路遥接着机智地说:“是书中一个叫黄亚萍的人物,偶尔读到了你的诗,抄到笔记本上,送给高加林的!你去追究她吧!”说完,我们都哈哈大笑起来。

6、?读者读到这里,也许会认为我们是平等的。我想说读者只判断对了一半。是的,在人格上,我们是平等的。尤其是对我来说,我的娘肚子里带来的那种独立不羁的性格,不愿意让任何人来制约我。但是,在文学这个技术性问题上,我一直视他为导师,他的“对自己要残酷”的名言,一直成为我鞭策自己的一条警鞭。在陕北这块土地上,他永远是第一小提琴手。有几次回到延安,他用嘲笑的口吻对我们这一群说:“你们都在忙些什么呢?为一些不值得的事情苦恼和愤愤不平。你们不如抛开这些,去写自己的作品,一天写出两千字,一个月就是一个中篇了,再用一个月的时间修改和抄出来。发过几个中篇后,谁也就奈何你们不得了。”他这些话总给我以教益。

这里我记起了一件事情。1985年春节过罢,我去省作协小住、改稿。路遥领我到门房,去讨客房的钥匙。或许是门房老汉不想给,或许是他真的不拿钥匙。他支吾其词,说是等一等,他去寻钥匙。路遥听了,不再理他,径直走到客房门口,大吼一声,用肩膀将门推开了。“你就住在这里!”他说。

7、?路遥本身是一个充满矛盾的人物,也许,他的本身,比他小说中的任何人物都更精彩、更复杂和更具有文学的独特性,可惜,他英年早逝,没有可能再去表现这一切了。这是整个人类的损失!人类整体利益的损失!我曾经多次给路遥说过,我说,如果让你经受一次大的打击,脱离现在的生活轨道,而走向内心反省,一定会有比《人生》和《平凡的世界》更为精彩的伟大作品出现的。这次,命运为他提供的打击是疾病,可惜,他没有能战胜它。我在无限的惋惜哀痛之余诅咒命运。

患病期间,我曾三次去看望他。两次是在延安,一次是在西安,第一次看他时,我将洛川县委书记送给我的、自己舍不得抽的一条红塔山带给他,妻子说医生肯定不让他抽烟的。我说,只要他是路遥,只要还活着,他就一定要抽烟,果然,他欣喜地接过我的烟,开始抽起来。路遥说的第一句话是,这就是作家的悲剧,我愿意用一切得到的来挽回它(指身体)。他要我一定要珍惜身体,最好去医院全面检查一下。他接着问起我的孩子的情况,他说他该上四年级了吧。他说疾病使他的人生观彻底改变了。他爱天下所有的人,所有的人都是他的朋友,说这话时,他眼里噙着泪水。我坐在床边,紧紧地抓住他的手,他说不要这样,传染。但是我一直固执地抓着,直到离开。看到在床上蜷成一团、瘦得不成人形的他,加上这间充满压抑感的小屋,我想起《红与黑》中的于连·索黑尔在狱中的最后情景。我终于没有能抑制住自己的眼泪。“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了?”我说。第二次,是我陪王巨才同志去看他的。第三次,是在西安,我从北京回来,专门在西安逗留了一天,请远村领路,去看他。结果没能见到他。医生让留个条子。我在条子上说。路遥兄,所有的朋友都祝你好,你是一个坚强的人,你一定会迈过这个门坎的。我将为你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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