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高建群:扶路遥上山(3)

路遥十五年祭 作者:李建军


事隔几天,我去省作协开会,前去探望,仍然没能见到他。13号晚上,听到见到他的作协领导说,路遥状况很好,每天能吃四两饭了,大约不会再有什么危险了。后来,观胜又来了,说路遥曾谈到我,说:“建群是个好人!”这是路遥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了。谢谢你,亲爱的朋友。我是在15号离开的,路经黄陵,在那里讲课,我欣喜地对朋友们说,路遥好多了,他终于跨过这个门坎了。谁知,就在第三天头上,他竟然撒手长去。

今年(1992年)3月,我葬埋父亲,路经西安,曾经见到他。他的小了一圈的蜡黄的脸,他的像灰烬一样贴在头皮上的头发,很使我吃惊。我问他是不是有病。他摇了摇头,说是创作期完了后正在恢复。行色匆匆,我留下家里的电话号码给他,就离去了。这几年,我们接触少了。我一直认为,他大约是头戴荆冠,怀抱鲜花,身边拥有一大群崇拜者,生活得很惬意,这几天看了一些悼念文章,才知道他这几年的境况那么狼狈,可怜,那么,他为什么掩饰自己呢?为什么不能像十年前那个寒冷的秋天那样,握着我的手,说一声我很苦,我需要帮助,请你再为我长歌一曲呢?如今我感到深深的内疚,如果我能至死至终地守在他的身边,也许,他不会那么悲惨和凄凉地死去的。然而,现在,说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昵?

8、?路遥在《平凡的世界》接近进入实际创作阶段,曾经就小说的大体轮廓,与我有过几次通宵达旦的长谈。他说这种长谈很有好处,可以帮助自己完善作品和人物。记得,那时候,他还将小说的总标题定为《走向大世界》,将三部分标题分别定为《黄土》、《黑金》、《大世界》。他后来是怎么灵感突来,选定《平凡的世界》这个既有覆盖性,又有深刻内涵的雍容大度的名称的,我不知道。我现在将这些写出来,也许会给文学提供一点史料吧。后来,我又陪同他到黄陵店头煤矿,到矿井里去采访了几天,收集素材,以求达到准确的描绘。

路遥是新时期文学重要的小说家,我想我的这个估价应当说是公允的。路遥作为一个有感召力的形象,将不断地刺激这块黄土地上新生一代的梦想,我想这也是确凿无疑的。

9、?陕北,这块焦土,北斗七星照耀下这块苍凉的北方原野。我始终坚定不移地认为,各种因索,使这里成为产生英雄和史诗的地方。原因之一,是物质的贫困滋生了人们精神上的丰富想象,一个乞丐的梦最富有,一个小学生在学了普希金的《渔夫和金鱼的故事》后,光着脚丫跑到黄河边,等待着这样的金鱼出现;一个中学生饿着肚子站在夜空底下,想象着那颗运行的星上载着加加林少校。这种想象力,是苦难给予陕北人的补偿。我曾经陪着一位地委副书记下乡,当招待所征求他对伙食的意见时,他释然说,我是要饭出身,这样的伙食,我还有什么弹嫌的?光为了他这句话,我一直从那时肃然起敬到今天。原因之二,我认为这是民族交融的缘故,即就是路遥而论,他的身上明显的有少数民族的特征。我曾经望着他耳朵眼里的那一撮毛,说他一定有匈奴的血缘(我的另一位朋友,杰出的散文家刘成章,就直言不讳地承认自己有匈奴血统)。马克思说过,民族交融有时候是历史前进的一种动力。陕北的各种大文化现象,陕北人性格中那种显明的优点和缺点,也许只有用这种民族交融的原因才能解释清楚。第三种原因,我想说是历史对现实生活的影响,追溯到光辉十三年的毛泽东,追溯到罗宾汉式的英雄(斯诺语)刘志丹、谢子长,追溯到斯巴达克式的悲剧英雄,横行天下的李自成,甚至一直远溯到民族蛮荒时期的半人半神人物公孙轩辕。

我在刚刚完成的长篇《最后一个匈奴》中,试图对这种人类类型心理进行分析。小说曾经有一个题记,看过病危的路遥后,我对命运的这种不公正勃然大怒,换了另外一句话用作题记,以志我对命运的蔑视和死亡的抗议,这句话是,“让我像白天鹅歌尽而亡! ”我节省下来的这原来的题记,我将它献出来,写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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