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利主义者会这样回答:“文学不是空中楼阁,不是一种抽象的精神现象,而是一种特殊的商品,它的价值必须经过市场的验证,在流通过程体现出来。因此,那些印数甚巨、发行量很大、码洋很高、能被市场认可的文学,就是好的文学;那些能经受住市场考验的作家,就是成功的、优秀的作家。”
虽然这是我们这个时代很有市场的一种文学价值观,但也实在是一些本质上反文学的理念。因为,好的作品当然可能是洛阳纸贵、获得市场成功的作品,但商品价值不过是文学的从属价值,而不是主体价值。所以,经常有这样的情况:有的作家很有名,但并不优秀,有的作家很优秀,但知名度并不高;同样,有些作品很畅销,但并不优秀,有些作品很优秀,却并不畅销。因此,对这种极端功利主义的文学价值观,我们要保持警惕的态度,因为它不仅会导致文学评价上的鱼目混珠,而且还有可能使我们的文学沦为“拜钱教”的牺牲品。
“未来主义者”会这样回答:“文学即‘创新’,即对传统的‘超越’。真正的文学是指向‘未来’的文学,而只有敢于在文化上‘弑父’的作家,才有可能成为优秀的作家。因此,一个好的作家必须怀疑并否定传统,必须改弦更张,另辟蹊径,发明一种全新的写作技巧和叙事策略,重建一套从未有过的价值体系,甚至像罗伯-格里耶那样把人当做物来写,都是应该鼓励的创新。”
然而,这种庸俗的进化论思想和盲目的“拜新教”倾向,不仅理论上是错误的,而且在实践上,也造成了严重的后果。众所周知,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我们的文学观念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们蔑视和抛弃包括现实主义在内的文学传统,却对西方的“现代”观念和“新潮”方法,低首下心,顶礼膜拜。“现代主义”的作品,被当做新的文学“圣经”;“现代主义”的“大师”,被想象成引领中国文学走出埃及的摩西。在这样的情势下,一个作家倘若要做一个“传统主义者”,要利用那些旧有的经验进行写作,就需要有清醒的头脑、稳定的立场以及承受误解甚至嘲笑的勇气。
事实上,反传统的“未来主义者”似乎没有弄清楚这样一个基本的道理,那就是,文学的发展并不是一个简单的进化论现象,因而,高度信息化的电子时代的文学,也并不比前工业化时代的文学更高明、更先进。这样说,并不是贬低人类的创造力,而是承认这样一个事实,即文学的变化和发展,有着不同于科学的轨迹和模式:如果说,科学发展是淘汰式的,即通过否定性的超越,来开拓前行的道路,那么,文学的发展则是累积式的,即通过肯定性的吸纳,来强化、提高创造的能力;如果说,科学的发展呈现出“线性”的延伸状态,新的必然要比旧的更高、更深,那么,文学的发展则表现为“面性”的共存状态,旧文学完全可能与新文学一样好,甚至比新的更高、更好。因此,南非人类学家麦克斯·格拉克曼说,科学“能使这一代的傻瓜超越上一代的天才”——这无疑是正确的,但是,在文学上,即使“这一代”的天才,也不可以用“超越”这样的话,来表示对“上一代”的轻慢,因为,“这一代”的“天才”,未必较“上一代”的“天才”更高明、更优秀。
好了,现在,让我们来谈谈路遥,谈谈这个对我们理解“真正的文学”和“优秀的作家”,提供了“支援意识”和经验资源的人。在路遥身上,在他的作品中,我们可以发现宝贵的经验,可以得到重要的启示。比照路遥,我们看到了当代文学的问题,也看见了应该选择的一种方向和路径。
显然,路遥既不是无可无不可的相对主义者,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唯美主义者;既不是利用“性”作诱饵谋求市场利益最大化的功利主义者,也不是目空一切的“未来主义者”。那么,路遥是什么样的作家呢?有的作家让人羡慕,但却不让人尊敬——路遥不是这样的作家;有的作家让人尊敬,但未必令人羡慕,具体地说,没有谁愿意像他一样生活——路遥或许就是这样的作家。路遥是一个把自己献给文学事业的苦行僧般的理想主义者,是一个具有诗性情调和英雄气质的现实主义者,是一个充满责任意识的“为人生”的人道主义者。如果说,《幻灭》作为书名,像勃兰兑斯在《十九世纪文学主流》中所说的那样,是“富于巴尔扎克特征的。在某种意义上,它也可以说是巴尔扎克所有作品的书名”,那么,《人生》作为书名,则是富于路遥特征的,它完全可以说是路遥所有作品的书名。当然,如果再加上“困难”、“平凡”,那就更能概括路遥文学创作的精神特征。“人生”、“困难”、“平凡”,路遥书名里的这些关键词,彰明较著地显示着路遥是什么样的作家,显示着他的文学立场和创作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