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里几树梨花开得漫然无际,旁边立着大株芭蕉,几间小小精舍纤尘不染。清流在前推开门,回头笑道:“我们画室离这里太远,也不常往这边来。其实若论起来,倒是这处房子最安静不过。”说话间一个丫头抱了被褥铺在黄梨炕上,引得帐钩子豁朗朗乱摇,大红帐子的流苏排穗儿也颤微微地动。
雪樱微笑道:“这屋子收拾得红彤彤的,真像新房。”
清流扑哧笑了,点头道:“原本就是给树之预备的新房,除了将窗户换成西式玻璃,其余摆设都丝毫没动。我们在国外就行过礼了,我也睡惯了西洋的弹簧床,老觉得中式床硬得硌人,才没在这儿住。”
张树之脸上喜气洋洋,端详着雪樱道:“中国女子的美丽,在出嫁时最是顶峰,粉面云鬓,璎珞玉带,让人又欢喜又敬畏。我总想画一幅凤冠霞帔的新娘画像,终于能心愿圆满了。一会儿让清流给你找身衣服试试,再把画架搬过来,先试试光线。”
祖荫正要说什么,却听院里连蹦带跳的脚步声十分熟悉,扭头一看果然是进宝,叹了口气摇头笑道:“进宝,你这猴子钻到哪里去了,怎么找不见你?”见进宝脸上神色不对,诧异道,“怎么了?”
进宝面上略略忖度之色,点头道:“少爷,大掌柜家里……来了几位客人,要请您过去瞧瞧。老太太也刚知道少爷回来了,立逼着找您呢。”
祖荫慢慢地沉下脸,沉吟不语,转目看着雪樱,静静地朝她略一点头,轻声道:“你先好好地休息一晚,我明儿再来接你。”对树之笑笑道,“樱儿就先托付给你们了,我得赶紧回家去。”
马蹄在青石板的甬路上嗒嗒响着,满是催促之意。祖荫心下烦躁,打起帘子来道:“慢点走,着急这么快做什么去?”
进宝扭头道:“少爷,我快把缰绳勒到马脖子里了。”
祖荫叹了口气道:“陈诚夫妇和三德婶从湾里赶来了?大掌柜现在怎么处置的?”
进宝迟疑道:“大掌柜已经将他们安置好了,倒没说别的,只说想问您到底是什么打算。老太太那儿,自然是多日不见,想你回去呢。”
祖荫凝神想了想,皱眉道:“既然如此,先回宅里安抚老太太。你去告诉大掌柜,我明儿再去当铺,今天就托他好好招待这几位客人。”他主意既定,心下大松,掀起车帘来瞧着外头的景致。太阳已走到西天,街边的槐树枝叶间漏着满天淡红云彩,阴凉疏朗。
暮霭渐起,外头起了风,庭院里植的几株常青树相互摩擦,如绵绵不绝的涛声轻响。一片新叶被风吹落,落在窗纸上扑棱棱响。玉钿一直凝神听着门外动静,轻声道:“好像……有人来了。”她鬓间插着一对双凤鎏金钗,侧脸间钗上的紫瑛穗子和耳后翡翠玉铛相击,叮叮轻响。
荔红端着菱形的银粉盒,又将红粉扑子往她脸上拍了两下,才笑嘻嘻收拾妆奁。抬目见一只昏黄灯笼影慢慢从院前的甬道挪过来,忙走出反手关上门,正走到堂屋门口,却惊得原地站住,愣愣地问:“拢翠姐姐,怎么是你来了?”
拢翠是老太太的贴身丫头,站在门口往侧厢让了让,含笑道:“少爷刚刚去给老太太请安,说这几日荒废不少,晚上要去书房看账,请少奶奶不必等他,自己歇息了罢。”说毕朝屋里蹲身一福,转身提着灯笼走了。
荔红极是失望,哦了一声,默默回转侧厢,正要说什么,却见玉钿已伸手将鬓间的鎏金钗拔下,照着镜子便摔去。金器与铜器相击,暗夜里听来惊心动魄的一声锐响。她的眼里亦渐渐升起一层薄冰样的寒意,伸手将鎏金钗握在手中,钗尖在烛光下利如星芒闪烁。
荔红从小服侍她,从未见过她这副模样,吓得张口结舌,半天拧眉劝道:“不过是个乡下丫头,有什么稀罕处?将来左不过称个姑娘……少爷既然要在书房看账,小姐不如给他送点心去吧……”
祖荫今日忙了一天,躺在书房的榻上翻了几页账本,只觉得倦意沉沉涌上。书桌上的蜡烛腾腾照着,合着眼半明半暗间,模模糊糊做起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