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回到小时候,秋天丹桂初蕊,苍穹里一轮明月又圆又大,他偷着躲开奶娘,翻花园栏杆去折桂花。桂花生得很小,一簇簇的只躲在枝叶底下,甜香袭人,月下树影婆娑,如画儿一般美。身后却有轻轻的脚步声,忙缩回手来回头看,却是个极清丽的美人轮廓,含笑踏月而来。
他呆呆地看着她,只觉得像极一个人,却万万想不起来是谁。可这样温婉的美人,就像是心底藏了很久很久的梦……他不由得伸手去握她的手,触手一温间猛然想起这眉目像谁,张口喊道“樱儿”,一出声立刻便醒了,手往回一缩,竟真拽着一个人。
他惊得翻身坐起,定神一看,竟是玉钿低垂着头站在面前。忙将手松开,渐渐回过神,淡淡笑道:“我不是差拢翠说了吗?下乡好几天,好多事情都荒废了,今晚得赶一赶,一会就歇在书房里。”他顿了顿道,“你不用等我,自己先回去睡吧。”
见她穿着大红彩云福字妆花缎袄,头上插得珠光宝气,他呆了一瞬猛然醒悟,脸微微一热道:“我还有事要做,你先回去罢。”转身站起,踱到乌木书桌前。
桌上托盘里齐齐整整搁着四碟点心和一个薄胎海棠茶壶。屋里的沉默让人心烦意乱,他叹了口气,伸手倒杯茶,端起来一饮而尽,一线温意沿着喉咙落到胸腔,立时又辣又热。
他喝得甚急,眼泪都快呛出来了,转身抚胸咳道:“这茶壶里……怎么装的是烈酒?”
她的脸腾地红了,却低头并不说话。屋里蓦然安静,两人呼吸的气息都有些紊乱。他静静地站了半晌,终于叹口气说:“我要看账本,请少奶奶先回去吧。”
地板用朱漆刷得亮铮铮的,光可鉴人。她蹲身福一福,裙角????拂过地面,银铛只在百褶裙间极轻微地晃动,如清风簌簌吹远,悄然退出。
他本不惯喝酒,返身往榻上躺下,只觉腹中一团焦热,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起身点亮蜡烛拿过账本看,一列列的账目却像变了形一般,根本就认不得。酒意在胸中翻滚,烦闷到几欲大声呼喊,伸手将账本扔得远远地,迈步便往外走。进宝早在门外等候,见他出来忙问道:“少爷,你要去哪里?”
夜色沉沉,还能往哪里去?他被问得呆住了,默然半晌,猛然转身道:“悄悄预备马匹,我去张家看一眼就回来。”
张家的房子都安着玻璃窗,只要掀起窗帘一角,外头的景致便一览无余。雪樱站在窗前看了一回芭蕉,蕉下几株梨花在暗夜里像落着雪,安静得无声无息。回首看桌上的西洋画册,只见起首一幅画着两个暗蓝的花瓶,瓶里插着一把干枯的黄花,无精打采地垂着花瓣儿。
她心下极是诧异,一幅一幅地翻下去,渐渐笑出声:有一张画着几个吃饭盘子,旁边搁一个咬过的苹果;还有一张是个怪模怪样的羊头骨,白森森地钉在黑墙上――全是见所未见的事物。
这一册书很厚,她突然起了好奇心,一下子翻到最后一页,只见一个女人坐在石凳上,旁边围着几个小孩,大人小孩都不穿衣服,脸上神情泰然自若。她羞得满脸通红,啪地便把书合上,想了一想,悄悄伸手欲再翻开,却听院外似有凌乱脚步急急而来,忙将画册推到桌角。
脚步声走到门外便停住了。她心里怦怦乱蹦,壮着胆子问道:“谁呀?”
过了许久,是祖荫低低的声音,在暗夜里像是假的:“是我。”
她迟疑着走到门边,手放到门闩上又停住,轻声道:“很晚了,明儿白天再见罢。”等了半晌也无回音,门外寂然无声,想必他已走了。
她不知为什么,自己轻轻笑了一声,却听他的声音也像带着笑意般传入:“樱儿,我放心不下,看你一眼就回去。”
门一打开,他一步跨进来,身上隐约酒香。她皱眉道:“你喝过酒了?”又垂目笑道,“不是说了明儿来接我吗?怎么这么晚还来?”抬头看他一眼,见他眼中神色如痴如狂,脸腾地便热了,垂首微笑道,“张大哥刚刚让我试新娘子的衣服,说明日画画时用……我还没来得及换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