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快就被抬出了屋,几个人纷乱的脚步声沿着走廊远去。屋里陡然一空,四下里静得吓人。屋外的夜色一团墨黑,千方百计地朝室内侵入;妆台上的蜡烛惨淡地燃着,与黑暗对抗。他终于撑不住了,身子一软,后背靠着墙壁慢慢滑下,将头埋在双膝间,抱着肩膀静静流泪。
他被卖到齐家的时候才六岁,开始整整四年一直做最脏最细碎的活计,受尽了欺负,可无论旁人怎么打他骂他,他都没哭过。可今夜目睹这个奇特的女子以这样惨烈决绝的方式赴死,他心底似乎隐隐生出一种佩服和惋惜,还夹杂着一丝生离死别的痛楚――这种复杂的情绪乱纷纷地涌到一处,难收难管。他坐在比冰块还凉的青砖地面上,抱着肩膀静静流泪。
夜晚那么长那么暗,他是如何挨到天亮的?可他们到底挨过来了,云昊如愿以偿地成了“代理”钱庄东家,将生意做得兴隆发达。如今南京城里人人竖着大拇指夸赞二少爷,羡慕大太太养了个好儿子――不是亲生,胜似亲生,虽然亲生儿子不争气,却另有二少爷可以指望。
岁月悠远,真相如莲子般被层层剖开,哪里才是因果的头?
他默默转脸看着云昊。云昊的脸庞轮廓与他亲娘十分相似,下巴弧线不可思议的温柔,只除去一双眼睛不像――四姨太是一对勾魂凤目,云昊的眉眼只在尾梢处微微上翘,少了些轻佻之意。
云昊许是感觉到被凝视,忽然转过脸来,眼里又挂上平日里的疏离傲慢,脸上神色却微有怅然之意:“可惜我长了这么大,连亲娘是什么模样都不知道。先前偷偷翻老爷的相簿子,大太太和其他姨娘的照片在册子里都有,独独找不到我娘的。”他轻轻叹口气,笑道,“想必是当年出事后便将她的所有影像毁掉了。”
陆豫岷犹豫了一下,慢慢地道:“少爷,你真的不怪四姨太了吗?”
云昊恍若未闻,只管专心致志地吸烟,这一支烟眼看着便烧完了。他将烟蒂往河里一扔,又摸出金制的烟盒握在手中,却又略略走神,神情复杂地看着碧沉沉的河面。
陆豫岷也不言语,从他手里接过烟盒,轻轻按下开关,盒子嗒一下轻轻弹开。云昊摸黑拿出一支烟,顺手嗤地划亮火柴。暗夜里一簇小小的火苗一闪,像乌云层间迸出一线明亮的阳光,短短一瞬将烟盒照得金光灿灿。
他的精神仿佛突然被这金灿灿的烟盒吸尽,整个人都安静到极点。那火苗都快燃到木头梗的尽头了,他仍是懵然不觉。火光缓缓熄灭,指尖像有根烧红的针在狠狠地扎着,又热又疼,他低头寻思半晌才有所反应,松手将木梗扔掉,用左手来重重掐着被火苗灼过的手指,抬起头来,目光如痴如醉,如大梦初醒:“原来这烟盒……我竟然从没仔细看过。”
陆豫岷含笑不语,半晌轻轻叹息道:“四姨太当年跟我嘱咐,等您不怪她时,再告诉您,世事难两全,取了一样就不该要第二样,不可贪心不足。她便毁在这上头,一步踏错,万劫不复。”他眼中突然熠熠生辉,露出极为佩服的神情,“四姨太说她虽然做错了,可绝不后悔。她真是个……奇女子。”
云昊整个人在黑夜里仿佛有种泠泠然的气息。他默不作声,不停地划火柴,手却微微颤抖,根本失了劲道,一下轻一下重,火柴折断了两三根仍是点不燃。
他像赌气的小孩一样,深深咬着唇,专心致志盯着手上的火柴盒,折断一根立刻再拿根新的,从头再来。划到第五根火柴时终于嗤的一声,雪白的梗上腾起一簇渺渺的火焰,像茫茫海面上亮起灯塔,一点微光立刻叫人心安――原来你一直在这里。有你在,我就心安了。
烟盒被照得金光耀眼,隐蔽的夹层抽开后,里面居然放着一张相片。相片年深日久,已经微微发黄。即使如此,隔着16年的漫漫时光,照片上这容颜如玉的女子,笑容仍然如斯温暖。她微扬双眉,凤目斜飞,黑白分明的眸子如浸着一潭春水,媚姿嫣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