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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小荷嫩芰娇如滴(2)

颜如莲花开落 作者:郁郁乎文


她的声音渐渐地低了,颊上浮起浅浅微笑。法兰西的透蓝天空下面,尽是铁灰色的尖顶子小屋,花格窗户小得很,却偏偏安着大块的彩色玻璃。深紫色的蝴蝶兰开得像草一样茂盛,从小花园一直长到水门汀的道路边。

她和树之在巴黎认识,又在巴黎结婚。婚礼在宁静的夏天举行,那天早晨先是下了雨,太阳又立刻出来了。教堂的灰顶子异常干净,一群野鸽子从湿青的天空里咕咕地飞过。她低头将戒指套到树之的无名指上去,仰起脸来一笑,树之轻轻地掀起她遮面的白纱,在她耳边低低地说:“我愿意。”

他的吻里带着玫瑰的清香――是她手里的捧花,深红玫瑰配着飞燕草、白丁香,用银灰缎带绑成细细一束。琴师在教堂一角弹着竖琴,叮叮当当如泉水轻响。唱诗班的三个小朋友,穿着雪白的衣服,一丝不苟地为婚礼唱赞美诗。

赞美诗一首首地唱下去,天使般的童音无休无止,是另外一个世界传来的美好。清流转脸看一眼雪樱,在心里叹口气,终于忍不住道:“樱儿,祖荫是娶过妻子的。现在已经是民国了,名义上都……一夫一妻,你知道吗?”

她默默无言,只低头拿着画刀将调色板上的颜料抹来抹去。好几种颜色混到一起,成了一种青扑扑的黑,半晌抬起头,低声道:“我知道他娶过亲,可我……就是喜欢……”

清流目光复杂,叹口气道:“我瞧得出来,祖荫倒也真心喜欢你。他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有点迂,明明看透了他家少奶奶,却依旧在场面上撑着。明儿见了他,我一定劝他离婚再娶你。”

张树之一直在角落里静静地往画布上色,突然插话道:“清流,你这脾气又犯了。劝祖荫离婚?亏你也想得出来。这城里有点薄财的人家,哪个不是三妻四妾?”他突然嘻嘻笑了,“你还以为人人都似我般一往情深,非卿不娶?”

清流一笑,叹道:“我只是替雪樱可惜,这样美,又这样聪明。”

树之摇头笑道:“我倒是知道祖荫,他虽然有点呆气,心地倒真诚,与雪樱两情相悦,彼此珍重,也算难得了。人生在世,何必在乎繁文缛节?名分终归是虚的,两人真心相对才最是踏实。”

一席话将清流堵得哑口无言,却终归有点忿忿不平,在心底默默盘算。忽然灵机一动,笑吟吟地拉过雪樱的手道:“樱儿,西洋画光凭我教是教不出来的,你还要自己领悟。要是想画得好,不但要手勤,还得眼勤,平时多多看书。”

雪樱一双凤眼如有星光闪烁,亮了一下却又黯淡下去,低头小声道:“我不识字。”

清流明眸顾盼生辉,笑吟吟地说:“我送佛送到西,连识字也一起教你。下午学中文,晚上学法文,再加上学画,你要好好上心呢。”

雪樱诧异地皱眉道:“还要学法文吗?”

清流此刻像个最上等的淑女,吐气如兰,眼里闪过一抹狡黠的神色,笑道:“法语是世界上最美丽的语言,一定要学。再说你画西洋画,当然得懂法语才行。”

雪樱的世界突然比三春花事还要丰富。写中文的毛笔是软的,画油画的刷子是硬的。法文像中国的风水一样,居然每个单词都有阴阳分别。

清流做了描红贴,教她照着临。她初使毛笔,腕力不匀,写出来的字不但大,而且笔画似在哆嗦,曲曲拐拐。清流在旁笑得前仰后合:“雪樱,你哪里在写字?明明是画字。”

她被笑得不好意思,搁下毛笔讪讪地道:“我瞧着它们可不就像画儿?你看,这个字的右半边真像过年时门上挂的灯笼,还带着灯笼穗子。”清流侧目看了一看,扑哧笑出声,指着告诉她:“给你一说还真是有点像。这个字是‘樱’,就是你的名字。从今日起,你就知道怎么写自己的名字了。”

雪樱一怔,正欲讲话,却听门外一声极熟悉的轻咳,忙抬眼去看,只见祖荫背着淡薄的日影站在玻璃窗外,眉目不甚清晰,脸色略有些憔悴。门外细雨初过,草木枝叶如笼湿烟,只映得他眉目清秀如竹,含笑与她隔窗相望。清流无声一笑,蹬蹬地出门走了。他亦微笑着掀帘而入,却并不言语,只深深地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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