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转过身站住,正是祖荫无疑,眉目间略有点倦怠,微笑道:“晚上关门后,自己去账房领罚。”抬脚欲走,又站住问道,“老周,你可记得少奶奶什么时候回娘家去的?”
老周面有惭色,低头想了半天道:“少爷,确切的日子我不记得,不过前后的情形大概还说得上来。”又在心里盘算了一回道,“先一天大掌柜差人告诉宅里,少爷您去了上海。又过了一天,第三天早晨我刚开了大门,天还没亮透呢,少奶奶就带着丫头走了。”祖荫仿佛若有所思,过了良久才点点头道:“罢了,今日就不必去领罚了。下不为例。”老周又喜又愧,一躬到底:“谢谢少爷宽厚。”只听脚步声往里宅去了,才直起身来。
老太太的屋子在里宅正中央,庭前架上满满一树青翠,茎叶退了残红,湿漉漉的绿。侧厢房里笃笃作响,木鱼声慢悠悠的,不疾不徐,在深宅的肃静中听来,一记一记异常稳实。祖荫在门外悄悄地立了半晌,心神初定,方掀起帘子进屋,只见丫环拢翠跪在侧厢的观音牌位前敲木鱼,母亲手里拢着念珠,在里厢的太师椅上阖着眼半躺半坐。
他有意放重脚步,慢慢走向侧厢。拢翠扭头一瞧,面上立刻浮上欢欣喜色,手上的木鱼不知不觉便停住了,老太太却在旁含含混混地问道:“翠儿,困着了?”
他忙摇手制止拢翠出声,又挥手让她立到一边,将长衫下摆一提,自往蒲团跪下,拿起黄杨木小槌继续敲起。才敲了几下,便听老太太叹道:“拢翠,你要把木鱼敲碎吗?”
他忍不住停了木鱼笑道:“我怎么听不出有什么分别?”丢下小槌站起身,走过去扶着老太太,笑道,“娘,我回来了。”
老太太仍有些瞌睡朦胧,眼睛半睁半闭道:“木鱼督人精进,最讲究心平气和。照你那么乱敲,菩萨都要被惊扰了。”说了几句话,慢慢醒过神,睁眼见是祖荫,脸色一沉道,“你还有脸回来?十五万本钱的生意都不跟与家里商量,真个自己翅膀硬了?”
祖荫却陪着小心,说话含笑,胸有成竹:“娘,这次走得匆忙,没来得及跟您辞行,惹您担心受累,确实是儿子不对。”扶着老太太坐端了,又向拢翠使个眼色。
拢翠捧了卷荷叶样式的小茶盘静静走过来,里面放着一个薄胎青花盖碗。他端起盖碗,双手奉给老太太,微笑道:“娘,您先喝杯茶润润口,我再把这半月的经历好好讲给您听。”
老太太哼了一声道:“左不过是些生意上的事,还敢跟我多嘴多舌?当年刚嫁给你爹的时候,我也经见过些风浪。生意场上成者王败者寇,一着不慎,前头几辈人的心血就打了水漂。只要你能守住祖业,一辈子衣食无忧,安逸富足,陈家的家底难道还不够你花的?又何苦劳心费神去弄什么纱厂?”
这杯茶本不欲接,却见祖荫眉目间尽是憔悴之色,自然是大半月劳碌奔波而致。她到底不忍心,接过茶盏喝了一口,摇头道:“你自小爱读书,不喜营营,娘还以为从牛栏里出了一匹马……结果这马到头来又变回牛了。”
祖荫眉目清明,但笑不语,半晌轻声道:“娘,我总不能靠祖宗的荫佑过一辈子。家业日后还要传给后世子孙。”说到此处心神一荡,缓缓道,“我哪能一辈子不思进取,分毫不添?”
老太太却大不以为然:“你爹辛劳了一辈子,没日没夜得忙,到头来有什么意思?这几年瞧你安于守成,稳稳当当享福,娘心里极赞成的。至于添不添家业,娘本来就没指望过你。”突然神情一肃,徐徐道,“可是你既然接手纱厂,就莫要小看这盘生意。十五万本钱砸下去,你若经营不好,陈家不因你富,却要因你而败了。”
祖荫恭恭敬敬点头道:“娘说的是,儿子记住了。纱厂有二百号工人,我若不上心,把厂子弄砸,他们也就衣食无着。若因此流落街头,我的罪过就数不清了。我此番既然立志做事,自会尽心竭力,先求无过,再求有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