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眼里却生了倦怠之意,摇头道:“你先做一年半载看看罢。唉,等你真正做起事来,才晓得里头的难处。”她将盖碗放回茶盘,挥手道,“翠儿去菩萨面前接着敲木鱼,还是它听着踏实。”
祖荫不敢答话,默默侍立,半晌见老太太只随着木鱼声一粒粒拨拉手中佛珠,闭目不言。他原以为母亲会大发雷霆,结果竟这般轻松过关,心头陡然一松,正欲告退,却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忙问道:“娘,听说少奶奶大半月都不在家里了,不知道有什么缘故?”
大门方向远远地传来隐约喧嚣声,像马儿被抽时的疼痛哀鸣。老太太霍然睁目,皱眉朝窗外看去。祖荫忙轻声道:“我一会儿便吩咐家里赶车的,不可再这般抽打牲口。”老太太轻轻咳了一声,拢着手里的佛珠,又想了想才慢慢地说:“你走的第二天,玉钿娘家那边传过信,说亲家太太突然得了急病,我就忙打发她回去照应着。前几日荔红回来禀告,亲家太太病已渐愈,没什么大碍了,少奶奶不几日就回来。你明儿去瞧瞧,若是亲家太太好了,你就接她回来。”
祖荫目光闪烁,到底什么也没说,悄悄退出侧厢,正欲向大门去,却想起该给樱儿拿字帖,便转身往书房来。
书房前植着疏疏的百十竿燕竹,春阳照进竹林里,竹叶间似有青烟袅袅。新发的燕笋才二指粗细,笋壳微黄,与竹竿疏叶相映,黄绿披拂,煞是好看。竹林里的雀儿并不避人,灰扑扑一群在地上跳跃,不知被什么惊动了,唧唧飞到空中盘旋一圈,又一头扎下来,如风呼啸。他从书房里取了字帖,便急急往大门去,刚走到前院的游廊上,只见一个人影从门房处飞也似的冲过来,抱着他的胳膊急急道:“好少爷,你怎么倒出来了?你没见到少奶奶和……雪樱姑娘?”
祖荫差点被扑倒在地,往后退了一步才扶着栏杆站住了,挣扎着把胳膊抽出来道:“进宝,你不好好收拾院子,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忽然脸色大变,一把抓过他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进宝抽手后退一步,哭丧着脸道:“唉,我恨不得找根绳子把自己勒死。”低着头也不敢看他,期期艾艾地说,“您前脚刚走,少奶奶不知怎的,后脚就到了。她让荔红上楼把雪樱姑娘叫下来,说要带过来给老太太见见……”话未说完,便听耳侧边轰的一声巨响,栏杆上的大栲格子竟被祖荫一拳砸穿,碎屑纷飞,露出里面白森森的木头。他手上鲜血淋漓,目光如困兽般愤怒到了极点,咬牙道:“她竟然敢!你怎么不早点进去找我?”
进宝吓得张口结舌,眨着眼睛道:“少奶奶说让我在门房候着,不准乱走。”
祖荫似未听见,极快地将眼睛闭上了,再睁开眼时神态已安静平和,淡淡地道:“进宝,你立刻去替我办两件事。”凝眉思索,慢慢地说,“第一件,今天从大掌柜家带来的丫头是什么来历。第二件,去打听清楚,少奶奶回家侍的是什么疾,都见了哪些人,说了什么话。”
进宝十分为难,低头踌躇道:“头一件还好办……第二件可真够难人的。”
祖荫啪地把字帖往他怀里一扔,喝道:“若不是你先前嘴漏,又死撑着不告诉我,如何能惹出这事?”脸色一沉,一字一顿地道,“若再办不好,你小子就真个找绳子勒死自己得了。”说毕略一挥手,转身便往里宅飞跑。
从前院到后厢,游廊栏杆无穷无尽,他一路狂奔,好容易看到院里的花架了,才放缓脚步,只觉得心怦怦地似要从胸腔跳出来。刚才若直直往大门去,恐怕就能碰上玉钿。谁知道偏偏去书房找卫夫人的字帖,与大门方向正好相反,两下里便走岔了。
屋里荔红的声音如一把利刃,四平八稳,说话极是流利:“少奶奶听说从乡下来了个姑娘,便要打发我去接,不想少爷急急去了上海,也不知道将人安置在哪里,只好暂时撂在一边。”她顿了一顿,接着道,“后来刘家大少奶奶来探病时提了一两句,才知道她的来历。原来少爷下乡住了几日,回城时不知怎的被她知道了,躲在少爷的车上,偷偷跟了来。咱家少爷最是心善,便替她找了一处房子暂住着。她却痴心妄想,想飞上高枝儿。现在青浦城里传得乌七八糟,说哪有这般不要脸的女子?情愿无名无分,也要缠着陈家少爷不放。老太太您看,要怎么……”刚说到此处,却听门外祖荫含笑道:“少奶奶怎么悄没声息就回来了?方才还正商议,我明日亲自去接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