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2年5月
开始是个意外。那只赫伦①小兔子意外地掉进了克莱尔的包里。它原本搁在施坦威钢琴上,下课后她收琴谱,把它碰下来了。它从布垫上掉下来,直接跳进了她的大包里。之后的事儿就不太清楚了,连她自己都不知道。那会儿,小锁正看着钢琴键,没注意到她。然后?然后克莱尔就走了……她下了楼,直到等公交车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干了些什么,但为时已晚。她回到家,把这个昂贵的雕像藏进了一堆毛衣之中。
克莱尔和她的丈夫九个月前到的香港。政府给了马丁这次机会,给他提供了一个水务署的职位。收到调令的时候,正逢丘吉尔结束了食物配给制度,一切都开始恢复正常。在此之前,她做梦也没想到要离开英格兰。
马丁是个工程师,负责监督大榄涌水塘的修建。要是水塘盖好了,就算是枯水期,也不需要像近几年这样,老是限量供水。水库满的时候,储存量是四十五亿加仑。克莱尔简直无法想象这么巨大的数字是个什么概念,不过马丁说,这么多水也只不过刚刚够香港人用。他笃定地说,这项工程结束以后,还得另外建一个水库。“我还会有更多的工作做。”他快活地说。他的工作就是分析山上的地形,为修建雨天用的截水渠做准备。克莱尔清楚地知道,英国政府为这块殖民地做了这么多事儿,当地人的生活越来越好,但他们并不感激。离开英国之前,妈妈提醒她说,中国人都寡廉鲜耻、老奸巨猾,他们一定会利用她的天真和善良的。
来的路上,好些天,她一直在观察。空气的湿度越来越大,甚至算得上反常。海风和阳光穿过云层,变得越发沉重、稠密。八月,半岛东方的船终于停泊在香港口岸时,她发现自己确实身处热带。头发翘起了一个个卷儿,脸上的皮肤无时无刻不感到轻微的黏湿,腋下和肘弯也永远是湿润的。从船舱里走出来,热浪打在身上,就像挨了重重的一击,她赶紧找了个阴凉的地方扇扇子。
这段为期一个月的旅程,中间停泊了好几个口岸。不过,经历了在阿尔及尔和塞得港的几小时停靠之后,克莱尔觉得,与其看见可怕的人的可怕习惯,还不如待在船上。她从没想到会见到这些场面。在阿尔及尔,她看见一个男人和驴亲嘴,而她甚至分不清楚,那股强烈的恶臭到底是人身上的,还是驴身上的。埃及的街市则毫无卫生可言,一个鱼贩子掏完了鱼内脏,用舌头舔了舔刀子,就当擦干净了。她去问船上的供给是不是从当地采购的,难道就是这些市场?得到的答案含糊其辞,不知所云。她暗自下定决心要远离这些食物,结果,她几乎是靠午时甲板上分发的牛肉汤维生。每天的菜单大部分内容是一样的:萝卜、土豆。都是些能长期储存的东西。离港后的几天,也会有肉和色拉。马丁把每天早上在甲板上的散步当成晨练,他想让她也这么做,但全然没用。她更愿意扣着一顶大大的亚麻帽子,用船上扎人的毯子裹住自己,坐在沙发上,从无处不在的阳光中讨得一点阴凉。
船上流传着一个丑闻。一个去香港看未婚夫的姑娘,和另一位绅士在甲板上共同度过的月夜,实在多得蹊跷。后来,她干脆和新欢在菲律宾下了船,只给旧爱留了一封信。这封信交给了她的女友,一个名叫莉泽尔的姑娘。可怜的莉泽尔,越靠近香港,她就越紧张。男人们开玩笑说她可以取代莎拉的位置,但她显然一点这种想法也没有。莉泽尔是个严肃的年轻姑娘,她到香港来投奔姐姐和姐夫,打算给不幸的中国姑娘以艺术教育。每当她滔滔不绝地谈起这个话题,克莱尔的脑海里闪过的全是放大的黑体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