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船前,克莱尔翻出了她所有的薄棉裙子和衬衫,她知道,接下来好一阵子都得穿这些衣服了。他们停靠的码头,正在操办一个热闹的欢迎仪式,飘扬的五彩纸带,喧喧嚷嚷的小贩四处叫卖新鲜的果汁和豆奶,等待的人们还准备了无数俗艳的鲜花。一队队纵酒狂欢的家伙们,已经敲碎香槟,庆祝亲友们的到来了。
“一看见水平线上的船,我们就把香槟敲开了。”一个男人扶女友下船的时候说,“我们已经等了好几个小时啦。这是个盛大的聚会!”克莱尔看到莉泽尔走下舷梯,表情极为不安,然后就消失在人群里了。克莱尔和马丁走在后头,在松软潮湿的木头上一颠一簸。两个衣不遮体的中国男孩扛着他们的行李,跟在后头。看他们的造型,真不知道他们是从哪个世界钻出来的。
马丁的老校友约翰答应来接船,他在天祥洋行名下无数商行中的一个工作。他是和两个朋友一起来的,他们给这两位新人递上了刚榨好的木瓜汁。克莱尔假装在喝,其实只沾了沾嘴唇。她妈妈说,这些地方霍乱很猖獗。三个光棍都是喜气洋洋的人,约翰、奈杰尔、莱斯利,他们介绍说他们住在一起,在同一个伙食团吃饭。这里有许多伙食团,都是以公司名字命名的,天祥、怡和等。他们告诉克莱尔和马丁,天祥办的餐会是最棒的了。
三个人陪他们去了政府批示的酒店,酒店位于尖沙咀,一个长辫子的中国男人领他们进了房间,这个男人穿着一件肮脏的白色长袍,留着吓人的长指甲。他们约好第二天中午一起去吃印度餐,三个人就走了。马丁和克莱尔坐在床上,筋疲力尽,面面相觑。其实他们也不太熟,他们结婚才四个月。
她接受马丁的求婚,是为了逃避家里沉重的气氛。她那怨气冲天的妈妈几乎对一切都心怀不满,并且,随着年龄渐长,还在做一份半死不活的工作,天天在一家保险公司整理文件,于是这种怨气变本加厉地发展起来。马丁年纪大些,已经四十出头了,在女人方面,从来没有走过运。他第一次吻她的时候,她不得不拼命压制自己想擦嘴的冲动。他就像头牛,行动缓慢,脚踏实地。他很善良,她知道。对此,她心怀感激。
她没有太多机会选择男人。她的父母总是待在家里,所以她也老是待在家里。和马丁约会之后――他是她同事的哥哥――才在餐馆吃饭,在酒店的吧台喝酒。在那儿她看见年轻的男人女人谈笑风生,言谈举止中的自信,她一点也不理解。他们有政治观点,他们看过她听都没听过的书,看过外国的电影,他们谈起话来仿佛一切都尽在掌握之中。她情不自禁地就被他们的姿态迷住了。然后马丁来了,严肃地告诉她,他要到东方工作,问她会不会和他一起去。她并不是太喜欢他,但是相比日日听到妈妈的抱怨,她还是宁愿选择他。于是她让他吻了自己,对他说了“我愿意”。
又传来了敲门声,小个子女人进房间的时候,克莱尔正准备洗澡。英国人把这种东方女佣称作阿妈。阿妈要打开他们的行李,被马丁嘘走了。
他们就是这样到香港的。没什么吻合克莱尔之前的想象。一般来说,殖民地给她的印象就是优雅的盆栽棕榈,镶嵌了抛光木头的雪白建筑――但是这里,喧嚣、拥挤、肮脏、杂乱。一幢幢的建筑紧密相连,中间常常是用竹竿晾晒的衣服。每幢房子上都有乱七八糟的广告牌,挂了按摩院招牌的妓院,酒店或者美发沙龙什么的。有人告诉她,大楼后头的小巷深处还有鸦片馆。马路上常常有粪便,甚至是人的粪便。中环常年有一股刺鼻的辛辣味道,这种味道仿佛有种奇怪的黏性,能深深钻进皮肤,回家得好好把自己擦洗一遍才能消除干净。当地的女人用一种背带背孩子。这里有各种各样的人,印度锡克教徒通常穿上制服当保安――你可以看见他们坐在银行门口的长凳上打瞌睡,裹着头巾的脑袋沉重地挂在胸前,步枪松松垮垮地夹在膝间。当然了,是英国人把这些印度人带到香港的。巴基斯坦人则开地毯店,葡萄牙人都当医生,犹太人开奶牛场,或者做做其他大生意。还有英格兰商人、美国银行家、白俄贵族、秘鲁企业家。所有人都长期漂泊,久经世故。当然还有中国人。人们告诉她,香港的中国人和中国内地的中国人是大不一样的。